她一时默然无语。
“明明,你的家乡在哪里?叫什么地名?”雷灏问。
“枫桥。”明明说。这南方的地名,令他温柔微笑:“我也是南方人。十七岁离开家乡去北京上学,从此就没再在南方生活了。”
关于故乡,明明并没有任何好感,也没有谈的兴趣,然而,雷灏却语气缱绻地,说起他的故乡来,说他家乡有一座桥,叫莲花桥,河面上布满花瓣式样的石桩,每天上学,都要从河面上,一个桩子一个桩子地跃过。还有,家乡的山笋,春茶,冬天的腊板鸭,蜜糖,桂花酿的米酒,都是北方见不到的食物。等他老了,他就会回到家乡去,养老,晒太阳,读书。
明明听着,语气苍茫地说:“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还会回到家乡去。我并不喜欢那个地方。”
“在你这个年龄,都是想要看看世界的。”
“不只是这样。”明明又扬起了眉头:“人最初,总会被故乡伤害的。”
“大抵是吧。”雷灏细想一想,似乎也认为她有道理:“故园情怀大抵是后头的离家岁月里,有意培养的一种情感。”
雪光映进他的眼,眼里都是流落的中年凄凉意,他轻轻颂出:“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炉边人似月,皓腕凝双雪……
“未老莫还乡,还乡需断肠,是韦庄的词,我晓得的。”明明欣喜地接话。这首诗几乎带着她家书柜里的樟木味,藉着岁月的烟尘,异乡重逢。雷灏看着她笑----真是个少年啊,自以为有心机的,然而,一不小心就显露出她的xx和空白。不笑的时候,就老脸老皮地装成个大人,且是个冷漠的大人。一旦笑起来,就开成一朵花儿了,牡丹花儿,蔷薇花儿,开得妖妖艳艳的,芳香馥馥地,咯咯咯地打着银铃儿。
明明常常去他住的那间舒适的大套房里,享用些许舒适和宁静。她窝在沙发里看小说,在电视上看一部电影碟片,在桑拿房里蒸桑拿,一个人寂寞地打一场桌球,或用他的笔记本电脑上网。常常地,他在外奔波{yt},暮色暝漠里回到酒店,大雪天里路滑,街面上正在堵车,到处都是走不动的汽车和横行霸道的自行车,雪落在街头,成了黑雪。这样的暮色里,他不耐烦一切饭局,几乎怀着回家的心情往酒店赶。打开门,满室的音乐,声音,明明偎在沙发间上网,寻常地穿着一袭绿色纯羊绒针织长衫,是高领,长袖,修身,裙摆长及脚踝边,半旧了的衣衫,很贴身,她穿着, 很美。
往往他一来,她就起身走了,声称要赶去后台上妆。然而,房间里依旧都是她,她一个人用过的台球桌,局势还在桌面上;揭开被面,床头有薯片的碎屑,巧克力的锡纸,她在他的床头睡过觉,看书吃零食;她用他的护肤霜,读他读的枕边书,并且时常弄丢他的书签,电脑的键盘里嵌着小片的干果壳;她用一种海水味道的香水,房间里到处都是那种清澈的,南国海水的新鲜香味。
他在这大风雪的城市逗留的时间似乎过久,对待这份不太紧要的项目,过分的敬业和诚意,待合作条款终于妥当后,合作公司很感动地特意举办了一个隆重的新闻发布会,也是在酒店的会议厅,是早十点举行。
九点钟,明明便从床上起来,找到会议厅的那一层楼,悄悄站在楼梯消防门后,往外窥视,会议厅里人来人往,白天的人们个个都那么郑重和能干。当地的电视台报纸的,业界的专业传媒,扛摄影机的,采访人,川流不息地来到到场。雷灏穿了一身白衬衣,黑西装,灰西裤,简洁养眼,精神很好,正在亲自参与市场部人员{zh1}一次调试现场使用的产品。
秘书人员将他的发言稿呈上,他一边看一边走开去,转眼就被一群来采访抢{dj2}新闻的记者围住了。每一个都很熟悉他的履历,所以一上来就热络地招呼,他围在人堆里,眼观四周,耳听八方,一一地捡题回答,眼睛搭配着措辞,一起和蔼地回馈向发问者。明明望着远远的他----他做得很不错,风度很倜傥,口才很好。四周的摄像机、闪光灯咔嚓,贵宾们鱼贯进入,一个礼仪小姐走上前来,从盘子里捡起一朵新鲜的兰花,别到他西服扣眼上,领着他走向主席台,在xx前就坐。会场上掌声响起。
明明悄然退场,回到房间里继续睡觉,窗帘低垂,屋子里的女孩们都睡得正沉,她蒙在被子里,脑海里都是雷灏的样子,挽着袖子调试仪器的样子,和人说话笑容可掬的样子,她自认为自己从来不是趋炎附势的人,然而,她喜欢看这样花团锦簇的景象,花开的中央是这个男人,他意气风发,木秀于林,而且,他喜欢她。她从一开始就明白……
舞蹈团要开拔了,去向下一个地方,她们离开的前{yt},雷灏离开西宁飞北京。那天,雪停了,窗外的天光清澈,令人振奋,金黄的阳光明晃晃地照耀,光芒充满了房间,隔着两层厚的玻璃,听得见窗外的风声。他在房间里收拾文件和用品。明明在门外敲门,打开来,见她穿一件蓝色的羽绒衣,枯草色灯芯绒布裤子,手上拿着一顶贝雷帽,象一只机灵的小松树,擦过他的腋下,嗖地一声进门来.他笑起来,温柔地关上门,去厨房里煮了一壶热水,打算招待她喝茶,或者咖啡.明明东摸摸,西摸摸,动动他的电脑,他的鼠标,对着镜子试那顶帽子,说了一句:“阳光这么好.”
他微笑地望她在镜子前顾盼生辉地照着自己,等她说完,然而,她只说了这么没头没脑的半句话,依然照镜子.于是,他说:“是啊,要不要出去走走?”
那是一顶带檐的贝蕾帽,皮质的,用线走过,轧出角来,她用力折着帽檐,手很白.她漫不经心的样子,声音里却有着郑重:“好啊,去看青冢么?”
他疑惑着:“青冢?”
“听说,那片坟墓即便天寒地冻,坟上都是草色青青。她的亡灵思念南方家乡的缘故。”
“你是说王昭君墓么?”雷灏心里一怔,仿佛兜头一盆,五脏肺腑都被雪水洗过了一遍.清澈极矣.他声音极轻极温柔地对明明说:“下次吧,我带你到呼和浩特去看青冢。”
女孩回过脸来,疑惑而愠怒:“呼和浩特和西宁有区别么?”
他愉快地笑起来,无需搬出地理位置,东南西北,只戏谑地告诉她一个漫长的公里数,关于西宁和呼和浩特之间的辽阔距离.她听着,也并无豁然开朗的受教,只轻轻地嘟嘟嘴巴:“反正,感觉就是天寒地冻的塞外.天晓得它们之间还隔东南西北的.”她手里依旧转着那顶帽子,离开镜子四处走走,这房间承载过她那么多的独处,那些朦胧的心情,那些一个人的痴梦,那么迷醉和从不曾诉说的思念,思念一个在暴风雪的黄昏赶回酒店,陪她吃晚饭的男人……在路上的男人,邂逅的男人,就这样,舞蹈团要开拔了,他的公事也办完了。明明的眼睛用力地打量摊在桌上的文件,地板上已经整装待发的行李箱,近似恼怒的,一脚踢在他的一只西装袋上,打开门,就往外走,反手带上那扇房门,咣地一声,地动山摇。
雷灏一个人愣在门口,满怀的近乎酸楚的幸福,仿佛身体在低低地起飞。那种不着地的xx,那种神魂脱壳,然而冰雪洗心地剔透和明白。房间里一时静谧极了,明晃晃的金色阳光,电脑微微地嗡响,电水壶的水开了,他打开门追了出去,长长的长廊,地毯和墙壁上的木镶板没收了一切声响,当顶的灯光和镜子映着她伶俐而瘦小的背影,他追上明明,拽牢了手臂。她不回头,依然冲冲地往前走,满面激越的泪,那条手臂在他手上扯成一段硬硬的直线,委屈的,有骨气的。他心焦急了,一把拽回她的整个身子,按在墙壁上,捉住她惊慌的,泪津津的脸,吻下去。她在他眼里一直是个女子,英气的,不羁的,小白狐一样摸不透的女子,然而,吻下去,吻在她唇上,原来,她还是个孩子,她的海水味道的眼泪,她的软嫩冰凉的嘴唇,让他的心在碎,他说:“明明,明明,你放心!我……你放心吧。”
是最晚一班飞北京的班机,笙歌艳舞再起时,正是他赶往机场的时候,这是他出差时的行程惯例,将在路途上的时间节省到耗损最小,以便翌日清晨可开展{yt}的工作。他去看她一眼。舞台上正推下一幕背景,湖水蓝的幕布上远的是青山隐隐,流水迢迢,近的是油菜花金灿灿的黄,铺满了舞台,那样的南方三月.,舞台上走过一列着花衣衫的小少女,摆着杨柳腰,肩头担水走在田埂上,唱的是《刘海砍樵》.那样的阳光明丽、彩蝶飞舞,是他儿时熟悉的田间乡里,阳春季节.他心里静静的,静谧到听得见酒店外头的夜,风雪大作,天昏地惨,他懂得了青冢----一个南方女子在这冰天雪地的塞北的一生,她的不泯灭的追忆和向往……帐篷外寒风呼啸,她遇见的不过是男人,蛮夷的男人,所有的情感都带着一股羊膻味,这是何其哀伤的一生!
他看着明明,她正在灯火璀璨的台上,载歌载舞地跳,上台之前她哭了一整个白天……他只觉得这人生,万分的歧义,万分的凄凉意。风雪之中,怎样的一生都是歧途。就如同他此刻行旅匆匆的站在这里,目光紧紧地,难分难舍地揪住台上的女孩,心里有一点清明,想到他要启程的航程其实是归程,是回到妻儿身边,是他无论走多远都务必回到的家园。房子里的人和物,也是他前半生的积累。可此刻一念,他只觉得那所房子,那条路,都是不对的,是风雪大作里误入的歧途,以至于这一刻他望着明明,竟然隔了天堑。这人生,处处都是个不对,万分不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