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住过的地方,是一处再普通不过的客栈。客栈后院,有一口井,井边,有一棵繁茂的百年黄桷。 那个时候,还没遇见这些人。 小镇客栈,生意却是很好。掌柜是外乡人,说是屡试不中,无颜回乡,索性省下盘缠,接下了这家店。 师傅刚走,年十三的莫烟,什么都明白,什么也不懂。 是这里招跑堂? 对啊~哎呀,这位小哥啊,看你这体型,能挑能抗么~面黄肌瘦的样子,不会是有时疾吧?看你脚上沾满泥啊,是从北边山道方向来得吧。说是那边时疾死了不少人啊,连夜还下雨,路也封了城也禁了,你不是逃出来的吧,麻烦啊麻烦了,窝藏逃犯可是重罪啊,要不是三儿回了乡五子辞了工,也不会这么急着招工啊,我说这年头生意也不好做啊,可不能…… 不理那絮絮叨叨,那时,只望见门前进来的几位客官,扔了包袱在柜台里,直接迎了上去。 倒茶啊~ 被敲头,身后的掌柜对着一脸赔笑。愣着干什么,还不去沏茶! . 客栈的活儿,时忙时闲,全然无规律,日子倒也过得快。 春闲,趴在窗栏,望百年黄桷,数栏上虫蚁。那黄桷,总是半月之内,由满树碧色至黄叶落尽,然后重返新绿。数日之间经历四季景象,荣枯百年。 咬着黄桷新芽,摸出怀里的短刃刨土,把自己也不明白的事物埋进去。也是在那个时候,一矮个蓬发的奇怪大叔走了来,硬是说要讲一个故事。这样奇怪的人,怎么也就跟着他走了呢?不明白。 . 从前,有一个京商要去南方运货,临行,留下三个得力的伙计帮忙照看店铺。交代清楚事务,又赏给每人二十两银子,算是提前发的红包。 三人得了钱,一个埋在了自家树下,一个修缮了母亲屋子,另一个,把钱投了别家布匹生意。 . 如果是你,会选哪个呢? 埋树下。莫烟毫不犹豫地说。 大叔笑。接着讲。 . 半月,京商回来,问及三人银子去向。三人如实相告,京商对{dy}个伙计点了点头,称赞了第二个伙计几句,却把第三个伙计直接提到了{zd0}的分店做掌柜。 . 莫烟沉默。 大叔拍了拍莫烟肩膀,继续笑。 那样的笑,正如眼前这般,洒脱,不羁。 “怎么,又在树下埋钱呐?” 树下,莫烟正在用短刃刨土,抬头,正迎上那熟悉的笑容。矮个,蓬发,悠闲地站在石头上笑。 “团主,我哪有银子埋啊。”顺手抹平新土,起身。 “也是,这地儿哪有什么黄桷。”拍了拍莫烟胸口,“那酸涩味道,可不如这金陵吃喝好啊~” 莫烟笑,“团主,金陵的吃喝再贵,我那块破石头也抵不了多少吧。” “看来手上虽然慢了,但感觉还算敏锐,算你合格。”见莫烟瞪他,补充道,“我不是怕,你没事又把这块石头给埋了么?难得我这秘传的手上功夫啊,肯定是失传了啊失传了。” 从团主手里接过石头挂回颈间,“怎么团主说话越来越像管事了。” “咦?有么?小烟说我唠叨啊,好伤心~” “大叔,回去了。” . “大娘,董家的菜我去帮你送过去了啊~” “谢谢小烟啊~” “大婶,我去柴房劈柴了啦~” “小烟呐,把这个拿过去吃吧。” “何大伯,我去挑水了啊~” “小烟慢慢走呐,小心跌着。” . 金陵城外,马踏碧草而过,迅疾如风。马上之人,面覆长巾,发丝在风中飞扬。 田坎,油子刚结,未熟。田间农舍几处,袅袅炊烟。 下马,绑绳,拍了拍衣服,推门,进屋,一切都跟回家一样娴熟。 “师傅。” 屋里的人安静地坐在窗边,青色布衣,发髻用木簪整齐地挽起,鬓间,依稀几抹银丝。被换做师傅的人,沉默着,微微朝门边转过了头。 “烟儿,回来了。”来人轻声道。 粗木的桌上,茶,仍是热的,斟了一杯递过去,轻轻放到对方手里。 喉间咯咯的声音,接过杯盏的手轻抖,反握住莫烟。一双瞳孔直直地盯着前方,颤颤巍巍地抚上对方面颊。莫烟神色微动,眼中已是些许湿润,“我去里间拿笔墨来吧。” 挪动茶盏,将纸张端正摆好,磨墨,饱蘸,把笔交到他手上,在身边坐下。 “师傅还在替这里的人写家书?刚刚,看到桌上有一些还未寄出的。” 轻点头,在纸上写着,依旧直视前方。 接过一张,仔细看着。墨迹未干,风过,浓浓墨香。 “我这三年,过得自然是好的。先是遇上一唠叨的掌柜,后来,又遇上了一爱说故事的大叔……驿站改道,客栈的生意自然不好做了,索性,盘了铺子,游历四方。” 接过又一张。 “师傅不用担心辛苦,如今有吃有喝,早就乐不思蜀啦。您以前不也说,飘荡江湖的日子,分外惬意么?”浅笑,把墨砚摆近了些。 “她想让我留下,您说,我该如何呢?什么都变了,好像只有师傅门前的杜鹃,开得还是往日那般灿烂。明明什么都不想管的,不过好像,已经做不到了。是么,师傅?” 虽然未时刚过,房里不透光,也只剩下窗边明亮。 师傅的表情,看不太清。莫烟的神色,对方自然更是无法看到的了。 起身,茶微凉,斟满杯盏递上。 “师傅,您到底,是什么人呢?”一抹轻笑。 墨砚倾倒,茶盏碎落,门外白色杜鹃,染上一丝明艳的血色。 约定的熏香依旧,只是师傅,原来你真的早已离开。 人在马上,眼前之景一晃即逝,轻咳,墨香,茶盏,杜鹃。疾风中眼中进了沙,微微含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