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启哥(一)_郑继芳_新浪博客

      
    当年在海螺三队,大概是以私塾的一届入学来划分年龄段的。这一帮孩子一年入学发蒙,就都在一个班,从一位先生爹读书,后来又一起转入到公立的海螺小学去上学,这一同学,就一直同到初中毕业。平时都是这帮人在一起做玩耍,打牌、xx,逗祸、“打游击”、做游戏。随后,又一起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于是这就构成了一个年龄段的亚文化群落。其实,就是这一个群落,成员的年龄差异还是比较大的。出生的时间从甲午(1954年)到丁酉(1957年),横跨了四个年度。我在这一群体中,算是年龄最小的,丁酉年(1957年)出生;其实村里还有与我同年的,只是由于不属一届入学,他们也就打入不到这一群人中来。

    大概是在我十岁的那一年,我们开始到生产队上工,拿工分了。当然还不是正式出工的劳力,只是农忙时节学校放假大家回去支农,一次参加二个星期的生产劳动;等到放暑假时间要长些,在生产队大约一次要出工干两个月的农活。我对人民公社的良好印象就建立在那一时期间断性的生产劳动中。读书我不发怵,可干农活就显示出我年幼体弱的劣势来了。不要说甲午的刘应淼、刘应煌已经可以与成人较力了;乙未的刘承举、朱期荣也基本上与正劳力在一起干活;就是丙申的艾德金、刘克勋,因为身强力壮也大大超出我一截。我秉性好强,一定要努力工作不愿落后,只是细胳膊细腿的样子让我称不起英雄汉。但在我的记忆中,干农活大家并不排斥我,还总会在我力所难及的时候,伸出手来拉我一把。队长平时派工也要对我有所照顾,把轻松些的活路交我做。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成了绍启哥的帮手。有一两年我给他打下手,看那台抽水机。

    
    刘绍启,是比我们高一发的人,当时大概二十来岁,却已经结婚成家,所以在我的眼中是大人了。这里要说明一点,按海螺湖的习惯,男人做孩子时称“伢儿”,那时民间的潜规则十八岁就是结婚的年龄,男子一结婚,就脱离“伢儿”的队伍,成了“大人”,就应该享有尊严,受到敬重。绍启哥在刘姓中辈份极低,我的祖母姓刘,属“承”字辈,我的母亲也姓刘属“应”字辈,我相对而言,当与“克”字辈的平辈,绍启哥的父亲叫刘克良,我平时称克良哥,为了表示尊重,祖母嘱咐我要叫“老哥子”。有的孩子大概没有我的家教那么严厉,十来岁的孩子对他直呼其名也不为过;绍启哥是“绍”字辈的,比照着排下来,比我还低一辈,只是我习惯尊重娘舅家的人,一直严格遵循礼貌称呼。

    绍启哥,五短身材,虽然不是很壮硕却也匀称,一张国字脸面孔黧黑,眉目端庄,说话轻言细语,看上去温文尔雅,在我的心目中,更因为他喜欢读书,不事张扬,有一种沉静的书卷气,这在乡人中是少见的。所以我年少时一度以为他是一个可以称为“美男子”的人;为此我私下觉得他那个长得比较俗气的老婆与他甚不般配,不禁暗自为他抱屈。

    我们那里是水、白田兼作的地区,水田当然就种水稻;所谓白田乃指旱地,一般种棉花,豆子和麦子。相对而言,海螺湖以种水稻为主,一到春夏之交,水稻田的灌溉管理就是一件极重要的事,有“春水贵于油”一说。在1965年以前,我们还是用人力水车把水从门前的河里、塘里车到沟渠中,然后,再源源不断地输送到一大片高低不等的水田里去;从1966年开始,大队给生产队配备了一台抽水机,通过机械先把河水提升到河堤内侧的渠道中,人力的水车,只是负责在田与田之间进行水源的调整和分配。绍启哥就相当于我们队管理抽水机的机械工程师。所谓抽水机,主要有两个装置,一个是水泵,长年累月固定安装在河堤边挖出的一个连接渠道的凹槽里;另有一台八马力的柴油发动机。这台柴油机平时都放在生产队的仓库里,只到用时才抬出来。看上去就是一个散发着柴油气味的黑乎乎的铁疙瘩,我那时觉得柴油的气味是一种芬芳,家里点灯起初是用煤油,自从有抽水机后,我们就都改用柴油点灯了。柴油更廉价,使用也方便,只是烟子太大,很快就把灯芯烧结了。为成本计,大家还是乐于点柴油灯,我们家用的是奶奶自制的简易油灯,用一个空墨水瓶,用一块小圆铁皮在中间钻个眼,安上一截棉纱做灯芯,连灯罩都省了。我在海螺湖度过的那些漫漫长夜的灯下读书生活,就由这盏简易油灯相伴。气味虽不难闻,只是每天早起,鼻子里都要擤出两砣黑黑的鼻涕。

   
    鼻涕不说了,回过头来说抽水机吧。水泵是要由柴油机来带动才能工作的。柴油机属于压缩点火式发动机,它的工作原理是,吸入柴油机气缸内的空气,因活塞的运动而受到较高程度的压缩,达到500~700℃的高温。然后将柴油以雾状喷入高温空气中,与高温空气混合形成可燃混合气,自动着火燃烧。燃烧中释放的能量作用在活塞顶面上,推动活塞并通过连杆和曲轴转换为旋转的机械功。现在说起来那是一种最简单的机械,可那时在村人眼中是很神秘的,因为其能力巨大远远超出人力。对机械的崇拜引伸出对懂机械的人的崇拜,这后者就是我对绍启哥的感觉。

    每到要抽水的时候,队长会安排四个壮劳力用粗木杠和缆绳把那个糊满油腻的黑家伙,从半里路开外的仓库里,“嗨哟、嗨哟”一路吆喝着抬到河堤边连接水泵的机位上。绍启哥只提着一只装有皮带、扳手和摇柄的铁桶,随后跟来,指挥大家把机器的位置摆正,那个固定不变的机位事先在地上埋好了一个枕木式的座垫,四角各有一个镙螺杆要正好将柴油机下面的螺孔正好对准了套进去然后用螺帽固定。这是技术活,讲究的是精细和准确到位,大家都听绍启哥的吩咐行事,平时威风八面的队长这时也知趣地退居一旁,看着绍启哥拿把扳手敲敲打打,说往左挪一点,大家就嗨子嗨子地把那铁疙瘩艰难地向外移动一点;他要说移多了,大家就又颤巍巍地半躬着身子往回挪动。直到绍启哥把基座上的四个螺帽都一一拧好了,大家才嘘出一口气,纵是大力士,也一个个脸上淌下汗来;绍启哥躬腰驼背在地上折腾,不出力也够吃亏的,两手沾满乌黑的油泥,一不留意,就弄出一张大花脸。

   把柴油机在机座上放妥,别的人都走了,我开始帮着他一起发动机器。我现在还记得那台八马力柴油机的样子,大概六七十公分高,基本上呈方形,上面带有一个油箱和一个水箱,一边是一个大一点的飞轮,另一边是小一点的皮带轮。发动时要在那个飞轮的轴套中插入曲折形手柄,憋住一口气,猛力摇动手柄,直到机械进入工作状态。柴油机工作粗暴,振动噪声极大;绍启哥摇摇柄并不吃力,几圈之后猛地发力,“砰、砰”两声爆响,一串黑色的烟雾腾空而起,机器已经发动了。我的任务就是用提桶从河里提一桶水倒进水箱里,那是供机器冷却用的。还有一道关键工序,是要把一根又宽又厚实的皮带,连接到柴油机和水泵上,程序是先把水泵轮上的一端放好,再把皮带的另一端套在发动机的皮带轮上,这样才能把运动从柴油机传递到水泵上去,皮带不能太紧,也不能太松,这个大概是经过计算后已经确定了长短的,只是要在轮子飞快转动的一霎那间,将皮带安放到位不是很简单的事。操作时也要用到发动机的手柄,把它倒过来拿着,用手柄的部位勾住皮带的一端,慢慢靠近发动机的传动轮的边缘,略一用力皮带就随着轮子快速转动起来。在绍启哥做上述操作的时候,我被要求用桶把水一桶桶从出水管口倒进去,我们把这叫做“灌引水”。诀窍是快速地用引水把水泵出口的管道灌满,把空气排挤出去;也就在那一瞬间,皮带安好了,抽水机开始工作;发动机因为负重,声音陡然变得低沉而喑哑,烟尘也更加浓重。而水泵的出水口略显哽咽,突然放肆地喷射出一股白花花的水流。我们不禁松了一口气,发动抽水机的工作完成了。我们就着抽水机喷出的清澈、凉爽的河水,把手脸冲洗干净。会心地相视一笑!     
    此后,绍启哥就安排我在这里照管抽水机,他则扛着锹沿沟渠走向开先,去检查那些田埂上的口子,哪些要挖开,哪些要堵上,以便那几十上百亩水田按照先后都得到合理的灌溉。我其实也没有什么工作可做,要说可能的工作就是两项,一是如果水箱里的水烧快干了,赶快提一桶凉水来把它灌满;二是如果发现皮带脱落就将其重新安上。而这些情况通常是极少出现的。要安排一个人守在旁边,还有一个作用是不让放牛的孩子搞恶作剧把抽水机停掉,甚至弄坏。这更是以防万一的事,就像在庄稼地里插一个稻草人吓唬麻雀一样,只是一种象征意味,并没有什么实际的工作可做。

   

    我这时就坐在河边那棵杨树的浓荫下看绍启哥带来的书。我大概跟他读过两本书,先是一本《说唐》,“说唐”只是简称,全称应该是《说唐演义全传》,我记得那本书是石印版,繁体字,楷书小字号誊印,纸质细腻,且有绣像插图,书很好看。我先看着,等他巡渠回来,我就物归原主把书给他看,我则去看看施在田埂上流水口子的籇子有没有鱼。那时鱼出奇地多,我们平时出去干活总要带上一二只用竹篾编的籇子,施在有流水的田口子中,鱼有迎浪而上的习惯,凡流水处,总有一群群的小鱼游来游去,浪花飞溅,鳞光闪耀;一旦游进籇中去它就休想出得来了。鱼不大,都是寸把长的“死鲩皮”、“鲷秧子”,更小的是一些俗称“万年鱼”的小银鱼,眼睛都睁不开不知是何来历?偶尔抓住几条三、四寸长活蹦乱跳的鲫鱼,就是令人羡慕的收获了。一般半天一口籇子少说也能施到半斤小鱼,一家人餐桌上就有了下饭的美味佳肴了。所以,要说监利县是鱼米乡那是一点也不为过,只不知道现在是否还是这样?

    我借着跟绍取哥打下手的机会看完《说唐》,后来又看过一本《七侠五义》,这本书好像来历比较复杂,也有人叫《三侠五义》,跟包公案的内容也多有牵连,差不多都是南侠展昭、北侠欧阳春、小侠艾虎、双侠丁兆兰、丁兆蕙等人演绎的故事。

   跟绍启哥一起照管抽水机的那段时间,我过得非常愉快。有书看,有鱼吃,干活又不累,那不就是神仙过的日子吗?现在想来,还觉得人民公社的幸福生活真令人向往。当然我经验中的海螺湖似乎不是人民公社的常态,正像上次博友mnes在对我《不读名著过一生》的博文评论中调侃说,你们那里的革命严重地不彻底呀!想想也真是这样,没有革命的运动折腾,乡村一派宁静详和,人民公社的优越性也才得以发挥。说起这些旧书,海螺湖的“破四旧”我记忆中只有一次,烧了一些绣品,如新娘迎娶时戴的凤冠霞帔;还有一些从别人老房子上面撬下来的雕花窗檐和“四道滴水”的架子床;更多的是大大小小的菩萨,有泥胎也有木雕。至于书籍,由于乡下没有图书馆之类的文化机构,这些老书都是分散收藏在一些喜欢读书的人家里,所以得以逃脱xx的“文化浩劫”。说着说着又说到一边去了,还有绍取哥的故事要说,稍事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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