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呐喊〉自序》:
“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dy}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
“我虽然竭力想摸索人们的灵魂,但时时总自憾有些隔膜。在将来,围在高墙里面的一切人众,该会自己觉醒,走出,都来开口的罢,而现在还少见,所以我也只依了自己的觉察,孤寂地姑且将这些写出,作为在我的眼里所经过的中国的人生。”
徐贲:美国加州圣玛利学院英文系教授。著有《走向后现代和后殖民》(1996)、《文化批评往何处去》(1998)等书。
3月12日《xxxx》上刊登了AndrewJacobs介绍韩寒的专文《写博客挑战体制的赛车手》。这篇介绍是写给美国人看的,美国读者有不少回帖。有一个回帖是这么说的:“陈腐的国家官僚统治下产生了最伟大的文学。但是韩寒揭穿了一个西方对中国的误解:中国是一个没有自由表达的极权国家。……要是韩寒出生在美国,他说不定也是千千万万不满青年中的一个,没有工作,家庭破碎,教育低下。”另一个回帖是这么说的:“韩寒说‘他们的生活与我们xx不同。这些人和年轻人{wy}的共同点是他们也有20多岁的女朋友,只不过他们的女朋友都是地下的。’这听上去像不像是在说我们(美国)的银行家和权力寡头。有钱的和政府相互勾结,美国跟中国一样。”
从韩寒联想到美国失落的一代年青人,或者联想到美国的权金勾结,美国人看来并不懂得韩寒的中国意义。这是因为中美社会和公共话语环境差距实在是太大了。首先,美国人不需要像韩寒那样转弯抹角才能说出真话、“点穿”真情。他们有要说的话,xx可以直截了当地公开说出来,韩寒运用的是一种对美国人非常陌生,也不需要的说话方式。其次,像韩寒那样拐着弯,费劲地说话,难以设想在美国会有像在中国这么众多的听众给予兴奋热烈的回应。韩寒要求于听众的是一种对美国人非常陌生,也未必欢迎的听话方式,韩寒的言论充其量像是一种脱口秀,并不适合深入的公共问题讨论。韩寒的听众并不愚蠢,因为他们能辨别真假,但是他们还远远需要在民主生活中变得更智慧,更理性,更深入思考。
韩寒的话语玩是一种不按常理出牌的真实话语游戏,它快捷,出其不意,但未必思虑周详。这种真实话语游戏只有在虚假话语主宰的社会中才有需要,也才有刺激,因为它是一种冒险的、被禁止的游戏。韩寒的许多听众从韩寒那里寻找的正是这样一种刺激性,甚至娱乐感,而未必是什么振聋发聩、真知灼见的新见解。但是,真实却并不是总是或只是有刺激和好玩的。韩寒又很“会说”,更加增加了他说话的刺激感。例如他说,作家协会把作家从野狗变成家狗,再变成走狗。未必真的能概括每一个作家,但确实适用于大多数的作家,所以,韩寒的“真”常常是夸张的,有刺激感的真。
韩寒说话的“出题”和“应题”方式对美国人来说也是xx陌生的。例如,韩寒有一篇很有名的博文《城市,让人民死得早》,光在他的博客上,点击率超过了97万,评议近9千条。要是美国报刊上有一篇这样题目的文章,那必定会具体分析城市人死得早的种种原因。而光看韩寒的博文,写的则又分明不过是一则普通的车祸事故。
如此明显“煽情”的博文,却能有如此巨大的反响,在美国是不可思议的,而在中国却就有这样的事。韩寒无论写什么,都有明星效应,这个不假。但是,像《城市,让人民死得早》这样的题目,拨动的却是许多中国城市居住者焦虑不安的心弦。在美国人那里是“煽情”的说法,在中国语境中却成为一种合理夸大。
卡车撞死女孩,是韩寒眼见的一件事,他没有以此来作任何社会、政治评议,但是读者却会有这样的联想。这是因为,在城市无人性的快速发展面前,人变得越来越渺小,越来越微不足道,许许多多人早已在生活中有了这样的感受,韩寒不过是用真话、实话提醒了他们,并帮助他们找到了言辞表达而已。
韩寒还常常运用非常“俗”的话语,如“裆中央有枪”(1700多年前的阮籍就曾把世之所謂君子比作褌中之虱),还有许多直接、间接与性行为有关的说法。这是一种自然人的“自然俗”手法。这种回归“自然人”的把戏,早在15、16世纪文艺复兴时期的写作中就已屡见不鲜,但在今天的中国却仍然是一种让人觉得相当及时的新鲜手笔。文艺复兴时期的“自然俗”颠覆的是中世纪那种貌似正经崇高,实质腐败肮脏的教会戒律和行为。既然这类戒律和行为已经从美国生活中消失,“自然俗”的游戏也就成为多余。韩寒在今天的中国还能把“自然俗”的游戏玩得这么好,不但不多余,还这么有人气,全是因为还有“自然俗”可以颠覆的东西存在,这就应了一句现成的话:“国家不幸,玩家幸”。
韩寒是一个应时而生的写作者,就像80年代走红的王朔一样。今天,韩寒是走红的作家,他的话语有很高的“可引述性”,甚至变得有点类似于流行的顺口溜和段子。这样的话语,就和时尚一样,它的生命力在于“流行”。可是,时尚是不可能永远流行的。“流行”的时尚话语很容易变质为一种“矫揉造作”(mannerism),王朔就是前车之鉴。我们无法预料韩寒是否永远会给他的读者带来新鲜的兴奋感,也许韩寒的价值根本就不在于永远有韩寒在说话,而在于以后永远需要有人像今天的韩寒这样去说话。
韩寒说话,提供的不是一种“确实无疑”知识,而只是对于某个问题的感受,其xx来自他的经验和观察,而非他的学问。韩寒的写作和他的说话一样,他所作的xx是一种“业余”的写作。与正而八经的“文章”相比,他的话题要自由得多,什么问题或事情重要,为何值得议论,怎么议论、议论到什么程度,等等,都由他自己来决定。读者喜爱他的独立特行,也是因为这个。
在韩寒博客中,可以看到一种“思索”比“思想”更重要的写作方式,它没有一定的形式,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但总是在绕着弯子,尽量安全地把真话说出来。他的博文零零碎碎,但思考者与思考对象始终交融在一起,整体性则是来自这种交融。那是一种因韩寒这个“我”才有的整体性,喜欢他的博客文字,就会喜欢他那个人,反之亦然,这样或那样,都成了他的粉丝。
有人因此把韩寒当成了一个普通的明星,那是不对的。韩寒有明星效应,但他并不是娱乐、体育一类的明星。韩寒是一个思索者,他不像高尔夫球星伍兹那样有国际性,他在中国的知名度也不是因为他的赛车比赛,而是因为他有言论。他是一个在言论不畅的环境中,想方设法要有所言论的人。他言论的内容和方式都是中国式的,基本上只有中国人才能心领神会。出了国界,韩寒就会不被理解,甚至被误解。韩寒自己就明白这个,他对《时代》记者说:“美国读者应该不会对中国文学有兴趣,而我也不会对美国文学感兴趣。”
韩寒似乎比许多教授都更清楚,中西文化的交流要等到价值观能先有了交流才有可能。现如今,中国人对现实最微妙的想法,只有中国人自己才明白。
有人说,全中国所有的教授加在一起,影响也比不过韩寒一个人。这本身就是一句韩寒式的夸张断语。的确,现在大部分教授都很擅长于说大的,说空的,这样的空话既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韩寒只谈身边的小事,他的读者不费力就能明白他的实话。这就是所谓的“谎话要说大的,实话要说小的”。如果不说真话、实话,不要说是所有的教授,就算再添上所有别的精英人士,加在一起,影响也未必比得过一个韩寒。如果真的到了这个地步,那么,这就不是韩寒一个人的光荣,而是所有其他人的耻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