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中午的论证与辩论分析课讲完了修辞的部分。一开始,沿着上周的路径,先让大家辩识和分析几例简单和复杂程度不同的修辞。比如,南方都市报2010年4月12日社论这篇《屏蔽缩略词应尊重大众习惯》中的这一段:
有的同学说,“丑陋”是拟人的修辞;还有同学说,“复活”和“嘲笑”都是拟人。因为文字本身不能“嘲笑”。有道理。但是我自己在看到“复活的词语将嘲笑”的时候,恍惚间在文字的后面看到了一张人脸。这个修辞活跃起来。但是,“丑陋”则似乎已经失去了这种活力。课后刘铮问我:“丑陋”在这里是不是一个“死隐喻”。我基本同意他的感觉。所谓“死隐喻”,就是本来以生动形象的其他物的性状来代替所要表达的抽象含义,由于时间久了,用得多了,它自身已经在这个结构中(由于泛化而)抽象化了,再也不能引发联想了。
不管怎么说,,上面的修辞还是简单、常见的,基本在语言层面上,不涉及论证,也与事实本身无关。但是,请注意,“丑陋”、“嘲笑”等修辞,都是负面的,它们在论证和事实之外,增加了读者对“屏蔽缩略词”的消极印象。
还有的修辞,看起来简单,但其实要复杂一些,比如在某届大学生辩论赛中,以“老年人与子女共同生活的利弊”为辩题,正方辩手有这样一段辩词:
有同学说,“冷冷的”(电话线)是修辞(隐喻),因为承载亲情的是人的语言,而不是电话线。用“冷冷的电话线”,是为了与后面“浓浓的亲情”,起的是贬抑的作用。
这话说的没错。这是明显的修辞策略。因为承载亲情的当然不是“电话线”,而是交流的语言内容。电话线之“冷冰冰”与人们传播的内容本来无关。
正方用电话线来代替交流的语言内容,强调交流语言传播的媒介属性,就是为了贬低对方提出的这种交流形式。
与此相类似的还有——本校第十七届辩论会中的一段辩词:
在这一段辩词中,强调影片的“冰冷”和说词的“单调”是贬抑性,目的是为了抬高置身文化景观之中感受历史文化的效果。其实,一部反映圆明园的影片以及其中的“说词”(这个用语也是贬抑性的),xx可能是让人看着热血沸腾的。
这一类修辞,就不仅在语言层面了,它们涉及了事实层面,即他们暗暗“修改”了事实。
还有一种修辞的效果,更复杂一些,比如,在凤凰卫视的一期“时事辩论会”《天安门xxx画像母本可拍卖吗?》之中,两位嘉宾有这样一番攻防:
我在课堂上提出的问题是:
“灵魂”这个修辞,它的力量在哪里,加强了他的观点的说服力了吗?
反驳者是否接受“灵魂”的比喻?
他反驳的策略的内在逻辑是什么?
刘铮认为:李炜反驳的逻辑是:因为灵魂本身是不可能出卖的,所以,买卖的只是作品,而并不是灵魂。
金添说:我觉得,在这一段中,“灵魂”就像是一个桥梁、中介物,康绍辉用灵魂比喻,李炜用灵魂反驳。但我觉得,这个辩论的关键点在于,xxx画像的母本与李炜购买的xxx像章是不一样的,它的母本是{wy}的,只有一个。但是xxx像章却有很多,是可以买卖的。然后——她想了一下说:虽然xxx像章也可以作为“灵魂”(精神)的承载体,但是,这与母本仍然是不一样的。就在于母本的惟一性。
(我由此想到,康绍辉也许应该用“{wy}性”来论证天安门xxx画像的母本不能拍卖。但肯定不如“灵魂”那么不容质疑。)
一位文学院的旁听女生说:我觉得李炜偷换了概念。康绍辉把天安门xxx画像母本比喻成人的灵魂,是基于它的{wy}性。而李炜把毛选、xxx像章这类大量印刷制作的作品为例,说这些是可以卖的,它们不也是灵魂吗?——他这是在偷换概念。
韩文君说,李炜是用的归谬法。而康绍辉的类比是有问题的,母本是灵魂,为什么副本就不是灵魂?
孙宇说:这赶时髦面存在着两个“灵魂”,两个人各说各的。康绍辉把毛席像母本比喻成灵魂是指它的特定的历史时代,在人们心中具有不可再生的价值。而李炜所说的灵魂,是我具有的灵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灵魂。
我说:(灵魂)本来在我这儿,并不在画像中。是这样吗?
孙宇说:是两个意思。但是用了同一个词,就是:灵魂。
雷雅亮说:康绍辉说画像母本是灵魂,他其实有两个特点:一个特点是那个画像;另一个特点是画像承载了当代中国的精神,他是把精神的这个特点提炼出来与灵魂作一个类比。但是,李炜,却恰恰是把画像的这个特点提炼出来,然后把画像和其他的xxx语录、xxx等作一个类比。母本是灵魂,它有画像的特征,那xxx像章也有画像的特征——这些也是灵魂。而后者是可以卖的。那这个可以卖,母本也就可以卖了。
雷雅亮的细腻分析令我不禁击节赞叹(敲了桌子)。
刚才那位文学院的旁听女生感到李炜偷换了概念,而雷雅亮的细致分析揭示了他怎样偷换概念的。雷雅亮是社会与人口学院的同学。她并没有选这门课。她好像是第三次课才来的,一直没断。
我总结了一个雷雅亮的观点:xxx画像母本,有两个属性:一个是精神属性;另一个是画像的物质属性。康绍辉是以其精神的属性与灵魂作类比的;而李炜是通过它的另外一个属性,也就是说,物质载体的属性,来“破”了康绍辉强调的{wy}性。因为载体而以无限复制。是这样吗?
雷雅亮说:是的。
李烨池说:李炜所说的灵魂,与康绍辉所说的灵魂是不一样的。康绍辉说的灵魂,不管是从物质层面还是精神层面都是针对那个母本而言的;但是李炜所说的那个灵魂,更可能是xxx自己的精神,或者说他给这一代人的影响。而这种影响,是不依赖于画像的。只要与xxx相关的东西,都可以具有这种精神性质。
我问:它可以普遍存在于每个人心中,和画像没有关系,是这样吗?
我觉得,同学们分析得都很好。我原来是这样看的:
而我赞同这样的基本立场,李炜的反驳对于我具有力量,则恐怕是由于我持有的价值观。
所以,又回到新修辞学的基本看法:修辞和论证的力量,对于不同的受者可能是不同的。
下课之后,那位文学院的旁听女生走到讲台边问我:老师,您到底是提倡还是不提倡这些使用修辞的方法呢?我沉吟了一下回答说:你问的是一个伦理层面的问题。我的这门课,是要训练同学注意到和能够分析评论或辩论中的论证与修辞——既包括它们的机制与效果,也包括到它们的限度。既给人以矛,也给人以盾——即防卫和批判的武器。这就不免带入批判性思维的标准。(而批判性思维的标准,确实具有伦理的倾向,即,它倾向于使人们摆脱语言的技巧和论证的谬误,清醒而有效地思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