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叹息
——走近滇缅铁路
何鸟
我在南汀河边行走,滇缅铁路就在我的脚下,秋日的阳光把我的影子和心跳写在滇缅铁路历史丛中,萋萋的荒草在哀伤地吟唱,让南汀河泪流不止。我想,无论阳光多么真实,秋虫的鸣叫多么动听,落叶的声音多么惊人,我是无法走出历史的遂道了。
在地图上不可能找到盘河、枯老、南棚这样的地名,我知道,世界上很多地名与历史与名人同时列入了地图,什么伟大,古老、韵味,成了这样的地名的嫁妆。象盘河、枯老南棚这样的用土著语言喊出来的地名是不可能沾到光彩的,也不可能有人问津,盘河、枯老、南棚究竟在哪里。可是,就是这样一些小得从来都没有人问津的地名,竟也绕不过历史风浪,写就了历史滴血的页码。滇缅铁路,注定要让这些地名进入伟大的历史背景。我就是在这样伟大的历史背景下找到这些地名的。
历史是用这样伤心的字眼写成的:
1938年,中国的抗日战争进入了艰难时期,为了打通国际大通道,运送外援物资,支援抗战前线,在滇缅公路无法承载后援物资的紧急时刻,决定开通滇缅铁路作为新的后援国际大动脉。在炮火连天的战场后面,世界的目光聚焦在滇西的大地上。于是,从1941年1月开始动工,修筑被称为“国际大动脉”的滇缅铁路,沉寂了千万年,被诸葛孔明称为蛮荒之地的深山峡谷沸腾了,人们的心跳和抗日战争紧紧地系在一起。政府官员、工程专家、筑路民工背负着一道用生命作抵押的命令,波涛一样涌进这块被神秘色彩笼罩着的地方。
筑路的民工们经历着比生死更加痛苦的人生,每时每刻都只能把生死持绳索交给上帝,血和泪浸泡了每个日日夜夜。所有应该美好的人生都在这里被谱上了黑色的乐谱。
那是何等悲壮的年月,那是多么悲凉的世界。就像闪电一样,一道又一道加急的命令传遍了从来不问世事的山寨,山寨不再寂寞了,大批大批的男人涌向滇缅铁路,为抗日战争书写自己的人生。据有关史料记载,仅孟定、耿马两个土司辖区内就有135公里,设有南棚河一个工程处,分为8个大段,每个大段又分为3 个分段,135公里就分成了24个小段。135公里,就有3 万多民工日夜奋战,他们餐风露宿,使用简陋的工具,劈石崖、凿隧道、筑路基、架桥涵,用血肉和身躯筑起一条特殊意义的长城。那些灵魂却永远地与山河同在了。评论家宋家宏在看完xx作家彭荆风写的《滇缅铁路祭》时,满含眼泪地说:这是“一段难以抚平的疼痛记忆,一部悲壮的关于路的历史;一项胎死腹中的伟大工程,一段永难消失的铁路情结。”而我在与作家杨杨说起滇缅铁路的时候,我告诉他“成千上万的人死在滇缅铁路上,他们听说这是为抗日战争而修筑的铁路,可他们从来不知道日本人长成什么样,是何等的残忍;他们听说这是在修筑一条火车过的铁路,可习惯了马帮的山民永远想象不出火车是什么样子。他们却为了抗日,为了铁路而灵魂永远找不到回家的路。”
时光远去了,留下一个残缺的梦,留下一声悲伤的叹息。历史就那么无情地被写在泛黄的页码上,只有那些灵魂一直地在历史中呐喊。
我走过一个叫大红岩的地方的时候,被那一段从悬崖半空凿过的路惊呆了。几十丈高的悬崖峭壁,下面是滚滚翻腾的南汀河水,就连那些长年居住在悬崖上的鹰看了都要发抖的地方,竟让筑路的民工们从中间凿出了一条铁路,实在让历史惊叹。一位当年参加修筑过滇缅铁路的幸存者流着老泪告诉我,路挖到这里的时候正是雨季天,运送xx的马帮无法过来,上面又一个劲地催促,民工们只好用绳子从悬崖上吊下来,用铁锤和凿子凿,石头太硬了,又砍来木柴,在石崖下面烧,把岩石烧热,再用冷水从上面冲下来,等岩石有了裂缝后再凿。有一个人在凿石崖的时候,被一只鹰啄去了眼珠,有几个人不小心从悬崖上摔下去,没来得及喊一声救命就被滚滚的给带走了。老人的泪浸泡着我的心跳,而我的膜拜似乎已经没有了实在意义,所有的感动都在历史之外,享受着另一种温暖。
我希望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真的灵魂存在,他们的灵魂也能感受到今天阳光的温暖;我也不希望在我看不到的地方真的有灵魂存在,我怕他们的看到自己用生命和鲜血筑起的滇缅铁路在历史中无声无息地夭折了。
虽然被称为一项伟大工程的滇缅铁路是千千万万人的性命开凿出来的,可历史的页码里没有记录下一个民工的名字。所有的伟大工程都是悲惨铸就的。
我一路行走,一路呼唤着那些与滇缅铁路同在的灵魂,虽然铁路夭折了,火车没有来,但是公路却早已在他们的身后成了一种事实,汽车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就让许多梦复活了。在勐撒坝,我去拜访一位叫玉妹的老人,她已经九十岁了,脸上有岁月的叹息声在不停地流动,双眼在她六十岁的时候就已经看不到光明了。我拉住她的手告诉她,我在寻找滇缅铁路的时候,她的双手开始剧烈地颤抖。她发出一声悲惨的呼唤:我的人!头就再也没有抬起来,我开始自责,她平静地生活了几十年,我为什么要在她已经九十岁,对世事淡漠如水的时候去唤起她的记忆。她的一位侄子告诉我,她的丈夫在新婚的第二天就被征去修滇缅铁路,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她流着泪沿着滇缅铁路去找,一路走一路问,所有的思念在苍天之下让大山倾倒,让江河倒流。一路走一路呼唤,后来一位同村告诉她,她的丈夫到工地的第二天就已经石头砸死了。她问同村的人:“你知道他埋在什么地方吗?”同村的人指指灰尘弥漫的路,就再也不说话了。从二十岁开始,玉妹就孤孤单单地过了七十年。孤孤单单七十年啊!
阳光下,玉妹老人的身影渐渐缩小。现在,她已经没有泪了,她的泪已经被岁月风干了。
我的心已经停止了跳动,我的血液不再流动了。上苍啊!你也会感动吗?
生和死于血肉筑成的滇缅铁路来说,只是两个麻木的字眼,没有人感叹,没有人流泪。我在一个叫大寨的村子里听一位老人悲痛地唱着一首歌:
修铁路,修铁路;
饿了无处喊,冷了无处叫;
病了无人问,伤了无人管;
死了填路基,夜夜鬼魂哭;
……
他的歌声震撼了山河,也唤醒了沉睡多年的历史。一道铁的命令把所有人的生命和希望钉死在滇缅铁路上,铁的命令不可能理解人性,也不可能理解人情,而是把人们的感情和温暖磨灭了。当时的命令是:凡是在滇缅铁路上死的人,一律埋在路基下面,不建坟墓,不留任何痕迹。1941年5 月间发生了一次地震,路基坍塌三十几个人全都被埋在地下;有一次民工中了瘴气,{yt}就有上百人死亡,尸体堆成了山,血流成了河。这些尸体全都埋在路基下面,没有一座坟茔可以供他们的灵魂栖息。
滇缅铁路是中国抗战篇章的一个章节,也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中惨痛的一页,存在与炸毁都由历史来决定。1942年5月,就在滇缅铁路路基已贯通的时候,又一道命令下来:日本鬼子从缅甸打过来了,为了防止日本鬼子形成对中国的包围,必须炸毁滇缅铁路。这时候,有人哭有人笑,还有的人疯了。这仿佛就是一个天大的玩笑,而这个天大的玩笑却是拿成千上万的人的生命在作赌注。但是,命令如山倒,活着必须把的民工们刚刚开出来的路炸毁。在毁路的时候,因为隧道被炸坍,又有十多个人埋在了下面,而死在其他路段上的人,只能暴尸野地了。后来,那些鹰因为被灵魂缠绕而长年发出凄惨的鸣叫。 “国际大动脉”滇缅铁路发出一声最沉重的叹息,搁浅在抗战最激烈的历史坑道里。
千万人家茅屋破败了,也没有回头看一眼;千万人把妻儿的泪藏在心中,坚定地走向滇缅铁路大战场。血液在燃烧,生命在闪光。那是饥荒的年月,千千万万父母把{zh1}一点粮食送给了筑路的儿女,多少父母饿倒在路边。多少人家火塘熄灭。筑路大潮,气吞山河。每时每刻都有人倒在黄土里,每时每刻都有血流淌,但没有一个人离滇缅铁路。澜沧江已经不再为一点鲜血而感动,呐喊着,彻夜无眼。没有人确切地知道从1941年到1942年5月,在135公里的路上,有多少人站在滇缅铁路上,更没有人知道,有多少倒在滇缅铁路。但是,我至今还能听到他们的呼吸,他们的呐喊,他们倒下去的身影让阳光日日哭泣,他们{zh1}的歌谣让荒草年年xx。
我沿南汀河走过,在孟定到亡卡的路上,一个经历了几十年风雨、见证了死亡的隧道静静地躺在阳光下,就像一个经历了千千万万次生死的老人,阳光和风雨都没有让它感动过,岁月从这里走过,历史从这走过,灵魂的影子在这里游荡……
这是一个残缺的梦,这是一声无声的叹息,这是中国抗日战争和世界铁路建筑历史上永恒的慨叹……
一个伟大的惊叹号在风里摇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