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岸:大地上的事情(41-75)_天涯博客_有见识的人都在此_天涯社区
□大地上的事情(41-75)
○苇岸
四十一
与其他开端相反,{dy}场雪大都是零乱的。为此我留意好几年了。每次遇到新雪,我都想说:“看,这是一群初进校门的乡下儿童。”雪仿佛是不期而至的客人,大地对这些客人的进门,似乎感到一种意外的突然和无备的忙乱,没有收拾停当的大地,虽然还准备接纳它们。所以,尽管空中雪迹纷纷,地面依旧茫然无存。新雪在大地面前的样子,使我想象一群临巢而不能栖的野蜂,也象象历史上那些在祖国外面徘徊的流亡者。
四十二
在生命世界,一般来讲,智慧、计谋、骗术大多出自弱者。它们或出于防卫,或出于猎取。
假死是许多逃避无望的昆虫及其他一些弱小动物,灾难当头拯救自己的{wy}办法。地巢鸟至少都要具备两种自卫本领:一是能使自身及卵的颜色随季节变化而改变;二是会巧设骗局引开走近己巢的强敌。蛛网本身就是陷阱,更有一种绝顶聪明的蜘蛛,会分泌带雌蛾气味的小球,它先把小球吊在一根丝上,然后转动,引诱雄蛾上钩。在追捕上低能的蛇,长于无声的偷袭;澳大利亚还有一种眼镜蛇,能以尾尖伪装小虫,欺骗蛙鼠。强者是不屑于此的。非洲的猎豹出猎时,从不使用伏击。动物学家说,鲨鱼一亿年来始终保持着它们原初的体型。没有对手的强大,使它xx了进化。
看历史与现实,人类的状况,大体也是这样。
四十三
命名,是一种前科学的事情。在科学到来之前,每个事物都有它们自己土生土长的名称。这些名称身世神秘,谁也无法说清它们的来历,它们体现着本土原始居民的奇异智力、生动想象、无羁天性和朴素的心声,与事物亲密无间地结为一体。科学是一个强大的征服者,它的崛起,令所有原生事物惊恐。它一种无所顾忌的行径,改变了事物自体进程。科学的使命之一,就是统{yt}下事物的名称。它以一种近似符号的新名,取代了与事物有着血肉联系的原始名称。比如,美洲印第安人所称的“饮太阳血的鸟”,被科学家定名为孤蝠;非洲部落猎人们所称的“黄色的闪电”,被科学家定名为猎豹。
科学的使命还远远没有完成,而各地的“原生力量”,也从未放弃过抵抗。
四十四
《百年孤独》的{dy}页,有这样一个细节。在表演了磁铁的魔力后,神秘的吉卜赛人墨尔基阿德斯,对老布恩地亚讲:“任何东西都有生命,一切在于如何唤起它们的灵性。”
季节也是有生命的。为了感受这一点,需要我们悉心体验,也许还需要到乡村生活一年。以冬天为例,在北方,在北京,每年一进入公历1月,我就会感受到它显著的变化。此时的冬天,就像一个远途跋涉后终于到达目的地的、开始安顿下来的旅人。它让我想象乡村的失去光泽和生气,不再驾车的马和3年以上的公鸡。一个活泼的、冲动的、明朗的、敏感的、易变的冬天,已一去不返。而另一个迂缓的、安稳的、沉郁的、灰暗的、阴冷的冬天,已经来到我们身边。这是生命悲哀的转折。由此开始的,是冬天的一段让我们最难耐的时期。它给我们造成的心境,与我们从手上不再有书籍,心中不再有诗歌,已获取了民定财富或权力的人到中年者那里,领略的大体相同。
四十五
自从出现了精神分析学家,人类似乎便彻底改变了对自己的看法。二十世纪的现代主义作家们笔下的人,更让读者害怕。德车女作家沃尔夫在她的小说《一只公猫的新生活观》中,借公猫麦克斯之口说:“有些人希望使自己心地善良,乐于助人,忘记自己是动物的后裔,这是同他们缺乏生理知识有关。”
其实,这是对动物的曲解和污蔑。在影视上或书本里或生活中,人们知道了多少动物互助和利他的感人事迹!最近我从科教片《燕子》里知道,燕子在喂雏期,为了觅食,每天要飞出去二百多次,如果你想帮帮它,它回来也会将你放在巢边的昆虫叼走。雏燕出巢后,在野外,会受到任何一只成燕照顾。这仅是一个简单的例子。新闻中不是也有关于“狼孩”和“熊孩”的报道吗?最近它还告诉人们,一群骆驼抚养了死于沙暴中的阿拉伯牵驼人的两个婴儿。
在这则随笔中我是想说,如果人抱定人类的本性就是动物,从而做任何事情都心安理得,原谅自己,那么他其实是应验了中国民间一个说法:禽兽不如!
四十六
一九九一年元旦,一个神异的开端。这天阳不奇迹般恢复了它的本色,天空仿佛也返回到了秋天。就在这{yt},在旷野,我遇见了壮观的迁徙的鸟群。在高远的天空上,在蓝色的背景下,它们一群群从北方涌现。每只鸟都是一个点。它们像分巢的蜂群。在高空的气唷中,它们旋转着,缓慢地向南推进。一路上,它们的叫声传至地面。
我没有找到关于鸟类迁徙的书籍,也不认识鸟类学家,这是我有生以来{dy}次遇到鸟类冬季迁徙,我不明白这是什么原因,也不知道这是些什么鸟。在新年的{dy}天,我遇见了它们,我感到了我是得到了神助的人。
四十七
一次,我乘公共汽车,在我的邻座上,是一位三十几岁带小孩的母亲。小孩还很小,正处在我们所说的咿呀学语时期。一个漂亮的、机灵的小男孩。在车里,母亲不失时机地教他认识事物,发音说话。他已经会说些什么了,一路上我都听着他初始的声音。忽然他兴奋地高喊:“卖鱼的!卖鱼的!”原来在自行车道上,有两个蹬平板三轮车的小贩。两个三轮车上驮的都是囤形的盛着水的大皮囊,与我们在自由市场常见的一样。
到站下车时,我问那位母亲:“您的小孩子有一岁吗?”答:“一岁多了。”
四十八
三月是远行者上路的日子,他们从三月出发,就像语言从表达出发,歌从欢乐出发。三月是羔羊也会大胆,世界温和,大道光明,石头善良。三月的村庄像篮子,装满阳光,孩子们遍地奔跑,老人在墙根下走动。三月使人产生劳动的欲望,土地像待嫁的姑娘。三月,人们想得很远,前面有许许多多要做的事情。三月的人们满怀信心,仿佛远行者上路时那样。
四十九
梭罗说,文明改善了房屋,却没有同时改善居住在房屋中的人。关于这个问题,我这样想过:根本原因也许在于孩子们与成人混在了一起(这里暂不涉及人性因素)。
可以打个比方:孩子们每天在课堂精心编织着他们的美丽的网,但当他们放学后,这张网却遭到社会蚊蚋的冲撞。孩子们置身在学校中,实际上就是一个不断修复他们破损了的网的过程,直至某{yt}他们发现这种努力的徒劳性。
成人世界是一条浊浪滚滚的大河,每个孩子都是一支欢乐地向它奔去的清澈小溪。孩子们的悲哀是,仿佛他们在世界上的{wy}出路,便是未来的同流合污。
五十
我看过一部美国影片,片名已经想不起来了。影片这样开的头,一个在学校里总挨欺负的男孩,仿佛被神明选定,得到一部巨大的书。这是一部童话,讲的是一个名叫“虚无”的诚然怪物,吞噬幻想国的故事。当{zh1}的毁灭逼近,女王即将死亡时,书告诉这个男孩,拯救幻想国和女王{wy}办法,是由他大声为女王起一个新名。
这是一部寓意很深的影片。它让我想到泰戈尔讲的那句话:“每一个孩子出生时所带的神示说,上帝对于人尚未灰心失望呢。”
五十一
七十年代,北方平原上曾相继开展过平整土地运动和农田水利基本建设。
这些运动,改变了古老田野的原始面貌:荒地开垦了,池塘填平了,密布田间的百年老树被伐倒,木草丛生的巨大坟丘被搬掉。田地的平坦和整齐,给世代繁衍其间的鸟兽,带来了灭顶的危机。野兔绝迹了,鹰也消失了踪影。无处饮水和筑巢的鸟儿,日渐稀少。很久以来,在田野人们几乎已看不到任何鸟巢。
十年早已过去了,那时庆调晒的田间道路两旁栽下的新树,已经长起。令人欣慰的是,近年来在这些尚不高大的树上,又星星点点地出现了留鸟喜鹊的巢(喜鹊以往一直选择高大的乔木筑巢)。鹊巢高度的降低,表明了喜鹊为了它们的生存而显现出的勇气;同进,也意味着被电视文明物品俘获的乡下孩子,对田野的疏离。
五十二
在旅途上,我们或许都注意到这样一种现象:在无数变动的陌生人之中,我们有时会忽然发现一张熟识面孔。不过,不是我们真的在异地遇见了熟人,而是这张面孔使我们想到了一位我们所认识的人。
每当在这个时候,我往往会想起哲学家柏拉图说的那个说法:万物是“理念”的摹本。也会想起宗教讲的造物的主。我想,主造人时,是使用模具的。每个模具,只造一人。当他因故疏忽,他会重用同一模具造出第二个或第三个人。这些出自同一模具有着相似面孔的人,散布在各地。如果他们启程远行,他们便可能在旅途彼此惊讶地相遇。
五十三
在全部的告物里,最弱小的,往往最富于生命力。
我居住的这个尚未完备的小区南侧,有一块微微隆起的空地。为了小区的地势一致,春天建设者用铲车和挖掘车,将布满枯草的整个地表,揿去了一米多。但是,当夏天来到时,在这片裸露的生土层上,又奇迹般地长出茂密的青草。
在造物的序列中,对于{zd2}层和最弱小的“承受者”,主不仅保持它们数量上的优势,也赋予了它们高于其他造物的生命力。草是这样,还有蚁,麻雀,我们人类中的农民也是其中之一。
巴顿已经八岁了,正在他的母亲深切意愿的道路上,健康生长。关于男孩巴顿,有两件事情给我的印象很深,一是在我将我为他制作的一只xx送给他时,他把这件他{dy}次见到的玩具叫做“弓弹”;二是在他跟他的母亲春天来昌平玩时,他几乎一直被他从书架上抽出的《伊索寓言》吸引。
(以上篇什写于一九九五年及之前)
五十四
xx作家冯秋子,为了表达她对巴顿将军的崇敬,给她的儿子取名巴顿。在她的眼里,恨二十世纪,对政治一无所稳中有知的“血胆老将”巴顿,即象征人类日益淡漠的正直、坦荡、朴素、坚忍、嫉恶如仇及牺牲精神。
五十五
已经很难见到它了。这是五月,我坐在一棵柳树下面,我的眼前是一片很大的麦田。梭罗说,人类已经成为他们的工具的工具了,饥饿了就采果实吃的人已变成一个农夫,树阴下歇力的人已经变成一个管家。我不是管家,我是一个教员。我经常走这条田间小路,我是去看病卧在炕上的祖父和祖母。
正是这个时候,从远处,从麦田的最弱端,它过来了。它飞得很低,距麦田只有一两米。麦田联像荷戟肃立的士兵方阵,而它是缓步巡视的戎装将军。它不时地停住(除了蜂鸟,鸟类中似乎只有它具备这种高超的空中“定点”本领),它在鼓舞士气,也许是在纠察风纪。由北至南,它两翅平展,这样缓慢地向前推进。它始终没有落到地上,终于它又向它的另一支军团赶去。
这个威风凛凛的将军就是雀鹰,它又名鹞子。在我的故乡,人们都叫它“轻燕子”。
五十六
在旷野,我完整地观察过星星的出现。下面,是我多次观察的简略记录:
太阳降落后,约15分钟,在西南天空隐隐闪现{dy}颗星星(即特立独行的金星)。32分钟时,出现了第二颗,这颗星大体在头顶。接着,35分钟时,第三颗;44分钟,第四颗;46分钟,第五颗。之后,它们仿佛一齐涌现,已无法计数。50分钟时,隐约可见满天星斗。而一个小时后,便能辨认星座了。整体上,东、南方向的星星出现略早,西、北方向的星星出现略晚。(注:记录,翌日做了复察修正)
从太阳降落到满天星斗,也是晚霞由绚烂到褪尽的细微变化过程。这是一个令人感叹的过程,它很像一个人,在世事里由浪漫、热情,到务实、冷漠的一生。
五十七
威廉-亨利-赫德逊,是我比较偏爱的,以写鸟类著称的英国散文作家。
赫从小生长在南美大草原上,他称那里为鸟类名副其实的大陆,“没有任何地方像我的出生地那样有这么多的鸟类”。以至从童年时代起,鸟类就成为世界上使他最感兴趣的东西。在《鸟类的迁徙》一文中,他向我们详细描述了童年他看到的各种鸟类大规模迁徙的壮阔情景。他最喜爱的,最令他难忘的,是一种名叫高地行鸟的鸟。它们飞过时,从早到晚都可听到它们从空中传下的美妙啼叫。他说,这个声音依然活在他的记忆里,只是再也不会听到了。因为这鸟到他写这篇散文时,已列在“下一批绝灭”的名单上了。“在这么短短的时间内,只不过一个人的一生岁月里,这样的事就可能发生,似乎是难以置信的。”
我也是在乡下长大的,且与我的出生地,依然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因此,当我读到这句话时感触很深(它是我写这则随笔的主要原因)。我在我的《鸟的建筑》里,也曾这样写过:“在神造的东西日渐减少、人造的东西日渐增添的今天,在蔑视一切的经济的巨大步伐下,鸟巢与土地、植被、大气、水,有着同一莫测的命运。在过去短暂的一二十年间,每个关注自然和熟知乡村的人,都亲身感受或目睹了它们前所未有的沧海桑田性的变迁。”
大约在1993年初,我在已经消失的原王府井书店,买到过一册大开本的中国鸟类图谱。从这册图谱,我可以辨认出小时我熟悉的鸟类,近30种。但是今天,在我的家乡,除了留鸟麻雀和喜鹊已经很难见到其他鸟类了。
赫在他的这篇散文{zh1},感慨写道:“美消逝了,而且一去不复返。”在人类一意营造物质繁荣的进程中,我们这个世界已经和正在消逝的岂止是美?赫只活到1922年,如果今天他仍然在世,我相信,他会指明这一点的。
五十八
十月的{yt},在我的居所附近,一座已经收获的果园里,诗人黑大春为我和一平做过一个与算命在旦夕有关的游戏。游戏很简单,他先让我们稳中有降自说出三种自己最喜欢的动物,然后给出答案。我想了想,依次列举了麻雀、野兔和毛驴(相对来说,我不太喜欢强大的、色彩鲜明的动物;而较偏喜爱卑弱的、颜色与土地贴近的动物。)游戏的答案是这样的:{dy}个动物是你的爱人;第二个动物仿佛是你;第三个动物实际才是你。我为这个游戏,将我与毛驴连在一起,没有产生丝毫不快之感。这个结论,我愿意认同。
回来后,我找出生物学词典,{dy}次特意查了“驴”的条目。上面很富散文化的写道:“性温驯,富忍耐力,但颇执拗;堪粗食,抗病能力较其他马科动物强……”同时我还记得,我喜爱的西班牙诗人希梅内斯对于驴子的深情赞颂:你耐劳,深思,忧郁又亲切,是草地上的马可-奥勒留。
五十九
鸟儿的叫声是分类型的。大体为两种,鸟类学家分别将它们称作“鸣啭”和“叙鸣”。鸣啭是歌唱,主要为雄鸟在春天对爱情的抒发。叙鸣是言说,是鸟儿之间日常信息的沟通。鸣啭是优美的、抒情的,表达的,渴求的,炫示的;叙鸣则是平实的,叙事的,告诉的,光流的,琐屑的。需要说胆的是,在众多的鸟类中,真正令我们心醉神迷的是鸣啭,一般与羽毛华丽的鸟类无关,而主要来自羽色平淡的鸟类。比如xx的云雀和夜莺,它们的体羽在确有点像资本主义时代那些落魄的抒情诗人的衣装。
这种现象,不仅体现了主的公正,也是神秘主义永生的一个例证。
六十
我是在早晨散步时看到它的。当时,{dy}场寒流刚刚在黎明逝去,太阳正从大地的东南角缓缓升起,万物都在回暖的阳光中骄傲地亮出了影子,它们的样子,很像古代的大王们借着时势纷纷树起自己的旗帜。
而它俯伏在那里,一动不动。它的体色鲜明,仍同夏天的草叶一样。它的头很小,为三角形,两只大大的复眼,凸在头顶。它有一对壮硕的镰刀状前足,为此世代的农民都亲昵地叫它“刀螂”。它平常总是昂着头,高悬前足,姿态非常威武。在孩子们的眼里,它是昆虫中的男儿、大力士和英雄。它被这场猝不及防的寒流冻僵了,它的肢还可以伸展,体还有弹性。我将它放下,并安置妥当。我深信凭着太阳的力量和生命的神圣,它能苏醒过来。
第二天早晨,我再次路过那里的时候,它已经不见了。它是真的生了,还是被一只麻雀或喜鹊发现了呢?时至今日,我还是不时想到这个力士。
六十一
它们在鸣叫时,发出的是“呱、呱、叽”的声音。这种声音,常常使我想到民间的一种曲艺艺人。每天夏初的时候,当苇丛长起,它们便带着它们的竹板儿从南方迁至这里。它们只栖居在苇塘,它们的造型精巧的杯状巢就筑在距水面一两米的苇茎上。它们的数量必然有限,且很易滑向濒临绝灭的边缘;平原上的苇塘在逐年减少;它们的巢历来也是杜鹃产卵{sx}的目标。它们不能分辨哪是自己的卵,哪是杜鹃的卵。它们也不会料到它们所哺育的杜鹃的雏鸟,要将它们自己的雏鸟从巢内全部拱掉。它们每天毫无疑虑不停地往返,填充着巢中这个体型已经比它们还大的无底深渊。它们有一个很美的名字,叫做苇莺。它们的命运,比莎士比亚的悲剧更能刺痛人心。
六十二
在北方,每年一进入阳历的十二月份,如果你居住在北续四十度以上的地区,如果你早晨散步时稍稍留意,你会发觉太阳不是从东方升起来的,而像是从南方升起来的。
每到这个时候,我就觉得太阳很像一个巨大的xx止息的钟摆,我们的祖先天才地将它摆动的幅度标识在“夏至”与“冬至”之间,而它呈现在大地上的两个端点,即是应该立碑明示的北回归线和南回归线。
六十三
鸟类的丰富,使它们的分类呈现多种角度。除了生物学上纲、目、科、属、种的划分以外,鸟类学家对它们还有多重区分。比如,依据它们的生理特征,将它们分为鸣禽、攀禽、游禽、涉禽及猛禽;依据它们的栖息环境,将它们分为森林鸟、旷野鸟、沼泽鸟和水泊鸟;依据它们的迁徙习性,将它们分为候鸟、留鸟、旅鸟和漂鸟等。
从本质上讲,旅鸟是一种候鸟,漂鸟是一种留鸟。我是最近才看到“漂鸟”这一富于意韵的名称的,它是指由于食源关系随季节变化而做较短距离漫游的鸟类,它的命名映现了作为科学工作者的鸟类学家可贵的诗意心灵。在全部的留鸟中,最典型的漂鸟是仿佛身负重大使命的,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从一片树林到另一片树林的啄木鸟。它们夏在山林,冬去平野。它们迅疾的、灵动的、优美的、波浪般起伏的飞行,使大地上到处都投下过它们漂泊的身影。
啄木鸟一般被人们喻为树木的医生,而我更多在想到的是被陀思妥耶夫斯基称做“漂泊者”的俄罗斯历史上的知识分子。俄罗斯知识分子的始祖是拉吉舍夫(18世纪俄罗斯最{zy1}的人物。他的{zy1}之处不在于独创的新颖思想,而在于他对实现正义、公道和自由的努力),他预见到并且规定了俄罗斯知识分子的基本特点。20世纪俄国的“黑格尔”,尼-别尔嘉耶夫在他的著作《俄罗斯思想》里讲道:“当他(拉吉舍夫)在《从彼得堡到莫斯科的旅行》中说‘看看我的周围——我的灵魂由于人类的苦难而受伤’时,俄罗斯的知识分子便诞生了。”俄罗斯知识分子的神圣特性,决定了“俄罗斯作家进行创作不是由于令人喜悦的创造力的过剩,而是由于渴望拯救人民、人类和全世界,由于对不公正与人的奴隶地位的忧伤与痛苦。”
六十四
在昌平和我的出生地之间,有一条铁路线(即京包线)。过了这条铁路线,往西便是开阔的田野了。我出生的那座名叫北小营口市的村庄,也遥遥在望。
一次,我刚过了铁路,忽然从铁路边上的树上,传来啄木鸟叩击树干的声响。它激烈、有力,自强而弱,仿佛一段由某种尚未命名的乐器奏出的乐曲。我停了下来。我想在树下找到这位乐手,看看它是如何演奏的。就在我寻找它时,我隐约觉得我在树上看到了另一只大鸟。但我不能断定。因为它又像一截粗枝。我继续寻找啄木鸟。这时,我意外地听到了一声“咕、咕、鸟“的啼叫,那截粗枝也在动:”我看到了一保猫头鹰。由于距离较远,光线也暗,我只能看清它的轮廓。为了接近它,我不动声色慢慢向那棵树走去,将近一半距离,它似乎有所察觉,我看到它的跳便消失在树干背后了。到了那棵树下,我绕着树干来回察看,没有发现可容一只猫头鹰的树洞,但它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一直目击者不旁视地盯着它,它没有飞走,也没有降落到地面。)我捡起一块石头震了震树干,没有任何反应。
那天恰好是春分,天也有些晦暗。在上千九点三十分左右,我遇见这了件富于神秘色彩的事情。这是我{dy}次实地看到昼伏夜出的猫头鹰,回来后便做了这个记录。
六十五
在鸟类中,无论是北方还是南方,除了部分地区的渡鸦外,鸦科鸟一般均为留鸟。但我曾遇到过一次寒鸦与秃鼻鸟鸦的混群迁徙,并把它写进了当天的日记。
一九九三年一月二十四日薄西山,农历正月初二,在京北以温泉著称的小汤山,上千约十一点,我和妻子到一家疗养院内散步。这个园林化的疗养院面积很大,里面有水、有树,还有一座十数米高的小山。在北方树木稀疏的平原,这里是鸟类的黄鑫乐园,也是旅鸟迁徙征途的理想驿站。起初是一片喧噪的鸦鸣,吸引了我们。我们走了过去,惊奇地发现小山周围的树上有许多颈部及胸、腹部呈灰白色的寒鸦,和通体辉黑、泛着金属光泽的秃鼻乌鸦(乌鸦的鼻孔多广被鼻须。秃鼻乌鸦鼻孔祼露,有别于其他鸦类,故此得名。秃鼻乌鸦在冬季常常与寒鸦混群活动)。它们像累累的果实,缀满了枝头,在冬天光祼的树上,非常醒目。更令我们兴奋的,从北方,从旷远的天边,鸦群依然在不时涌现。它们一群群飞来,鸣噪着降落在这里。而先行到来的鸦群,经过短暂的休整,已陆续开始启程。仿佛这里汇聚了北方所有的乌鸦,一些鸦群离去,一些鸦群到达。在春天即将降临的时候,它们集结起来,令人不解地浩浩荡荡向南方赶去。
六十六
(美国生态学家杰-内贝尔在他的《环境科学——世界存在与发展的途径》一书中指出,一球对人口数量的承载能力——在维持人们基本生活,并且不会使环境退到到未来某时期因缺乏食物和其他资源而突然出现人品减少的情况下,地球所能负担的人口数量——约在五亿至一百五十亿之间:即如果人人都过类似非洲居民那样的简单生活,地球对人口数量的承载能力可达到一百五十亿;如果人人都过西方发达国家国民那样的富裕生活,地球对人口数量的承载能力为五亿。美国另一位生态学家欧-拉斯洛也测算过,一个预期寿命为八十岁的普通美国人在目前的生活水平下一生要消费约两亿升水,二千万升汽油,不万吨钢材和一千棵树的木材。如果五十五亿人都这样毫无顾忌的消耗自然财富,那么地球“在一代人的时间里就会流尽{zh1}一滴血”。而温哥华大学教授比-里斯的结论是:“如果所有的人都这样地生活和生产,那么我们为了得到原料和排放有害物质至少还需要二十个地球。”)
有{yt},人类将回顾它在大地上生存失败的开端。它将发现是一七一二年,那一年瓦特的前驱,一个叫托马斯-纽科门的英格兰人,尝试为这个世界发明了{dy}台原始蒸汽机。
六十七
(我在《上帝之子》一文中这样写过:“在所有的生命里,我觉得羊的存在蕴义,最为丰富。‘你们要防备假先知,他们到你们这里来,外面披着羊皮,里面却是残暴的狼。’羊自初便位于对立的一极,它们草地上的性命,显现着人间温暖的和平精神;它们汇纳众厄的孺弱躯体,已成人类某种特定观念标准的象征和化身。”)
它们在J- H -摩尔的著作中,被称作天空的孩子。它们是从文明之前的险峻高山,来到平原的。它们的颜色和形态,至今依然像在天上一样。它们没有被赋予捍护自己的能力,它们惟有的自卫方式便是温驯与躲避。它们被置于造物序列的{zd1}一级,命定与舍身联在一起。它们以其悲烈的牺牲,维系着众生的{zj2}平衡。它们是一支暴力与罪恶之外的力量,微弱而不息地生存在世界上。
六+八
在雀形目鸟类中,体形{zd0}的是鸦科。鸦科鸟下分两支,一支是鸦,一支是鹊。鸦的种类较多,如寒鸦、松鸦、星鸦、渡鸦、白颈鸦、秃鼻乌鸦、大嘴乌鸦、小嘴乌鸦等。鹊主要为喜鹊和灰喜鹊两种(还有一种数量较少、分布不广的红嘴蓝鹊)。
喜鹊的躯体比灰喜鹊壮实,粗拙。它们站立时惯有的警觉动作和那身从早到晚的燕尾服,使它们被儒勒? 列那尔戏谑地称作“最有法国气派的禽类”。它们仿佛拥有一副金属的喉咙,叫声锐利、干燥、毛糙,一派大巧若拙的气度。灰喜鹊的形体柔美,羽色具有灰蓝和苍蓝的光泽。它们的叫声娇媚、委婉、悠然。它们聚在一起的时候,很像一群占代仕女。
这是两种北方典型的留鸟。在冬季,看着它们,你会想到一个王国:喜鹊是王,灰喜鹊是后(它们喜欢在山地和树林活动,如在后官),而那些在它们周围起落的、时而尾随它们飞行一程的麻雀,则是数量众多的国民。其他偶尔出现的鸟类,如乌鸦啦、老鹰啦及啄木鸟等,都像国外来的旅行者。
六十九
“四十岁以前的相貌上帝负责,四十岁以后的相貌自己负责。”这是上个世纪林肯的一个说法。它的直接意思是说,一个人的容貌在四十岁之前取决于他的双亲,在四十岁之后取决于他的心灵。即一个人的心质、灵魂能够影响他的容貌,或者说一个人的心质、灵魂能够通过他的容貌得到准确反映。
莎士比亚曾经让哈姆莱特向他的母亲指出两个兄弟肖像的天壤之分:一个堂堂的先王,一个狠琐的篡位者。在《 心灵史》 中,我也读到过这样一段文字;“关里爷是一位坚毅而善良的白须老者,永远手握一枝竹笔,满腹阿拉伯和波斯词汇,一脸圣洁的苏莱提之光。”“苏莱提”,阿拉伯语,意即信仰者特有的容貌之美。
传统的“文如其人”( “人之邪正,至观其文则尽矣”) 的结论,由于存在古今一些作家“言行不一”的反证,正受到愈来愈多的现代读者质疑。我想,这一富有真理色彩的成语,也许将来会被“貌如其人”代替。
七十
在放蜂人的营地,我曾看到过胡蜂(即我们通常所称的马蜂)同蚂蚁一起在密桶偷食蜂蜜。这个经验,导致我后来犯了一个无法弥补的过错。
胡蜂在我的书记窗外筑巢期间,为了酬劳它们,我在巢下的窗台为它们放过一只尚有余蜜的空蜂蜜瓶。我是下午放上的,但到了傍晚,也未见一只蜂触动蜜瓶。晚上9点,我突然发现外面蜂巢大乱,只见窗户上,瓶子里,到处是蜂。可能它们天黑停止工作后,部分蜂出来吃蜜,这些带有蜜味的蜂回巢后遭到了攻击。直到夜里11点,蜂巢才渐渐安静下来。我打开纱窗,奖瓶子放倒,因为里面还有七八只蜂无法出来。这些满身是蜜的蜂,艰缓地沿窗向上爬去,它们小心翼翼地接近蜂巢,身后的玻璃上留下了道道蜜痕。
翌日一早,蜂群又正常地开始了它们紧张有序的建设工作。一种预感,使我忽然想到楼下看看。在楼下,我找到了10余只死蜂。由于愧怍,我没有将这件事情写进《我的邻居胡蜂》里,但我当天写了日记,我在{zh1}写道:“请原谅,胡蜂!”
七十一
一双谛听的比脑袋还长的耳朵,两条风奔的比躯干还长的后腿,以及传统的北方村庄的颜色,鱼一样的寂哑无声,这些大体构成了一只野兔的基本特征(同时也喻示了它们的黑暗命运)。
这是一种富于xx色彩和神秘气氛,以警觉和逃遁苟存于世的动物。它们像庄稼一样与土地密不可分,实际它们看上去已经与土地融为了一体(我将野兔视做土地的灵魂)。传说白天见到一史野兔的地方,夜晚便会出现一群。而误伤同伙或自伤,往往是那些捕猎野兔的猎手的{zh1}下场。在西方,野兔不仅曾经与月亮女神有关,也曾被民间当做遭到追逐而远处躲藏的女巫化身。
野兔本有一种令人惊异的适应环境的能力,它们在全球的分布比麻雀更为广泛和普遍(上至海拔的山地,远至两极的冻原),但是现在人们却很难见到它们的踪迹了。我一直居住在北京郊区,且常深入田野,但我对野兔的印象主要来自童年的记忆。一次愚人节,我打电话庄重地告诉城里一位朋友,说我赤手抓到了一只野兔。其实,甚至今年春天在河北霸州,我提着望远镜在平原上徒步走了一上午,也未发现一只。是的,野兔已从我们的土地上销声匿迹,正如它们在一支西方民歌中所慨叹的:“这是人的时代。”
七十二
“杜鹃”更像一个人的名字,一个在向日葵、碾盘和贫匮院落长大的农家姑娘的名字。我喜欢它们的别称:布谷(尽管在鸟类学家那里,杜鹃属中只有大杜鹃才被这样称呼)。“布谷”一词,让人联想到奇妙的、神异的、准确xx的二十四节气,洋溢着古老的土地和农业气息。在鸟类中,如果夜莺能够代表爱情的西方,布谷即是劳作的东方的{zh0}象征。
就像伊索寓言里夏天沉迷于歌唱、冬天向蚂蚁乞粮而遭到嘲笑的蝉,惟一不自营巢而巧借它巢繁衍的鸟,即是引吭沥血高歌的杜鹃(杜鹃可产出与寄主的卵酷似的拟态卵,它将卵放入寄主的巢后,便会衔走寄主一个或多个卵,以免被寄主觉察卵数的异常)。如{gj}或独裁者,杜鹃在世上的数量不多。我从未听到过三只以上的杜鹃同时啼叫,通常只是一只。每一个巧取的富人须有若干本分的人作他的财富基础,而每一只杜鹃后面必有一个牺牲寄主满巢子代的血腥背景(出壳后的杜鹃幼雏,会将同巢寄主的卵或幼雏全部推出巢外,独享义亲哺养)。
杜鹃的胆子,与其人智能、体形均不相称。它们一般隐匿于稠密枝隙,且飞行迅疾,使人闻其声却难见其形。华兹华斯即曾为此感叹:“你不是鸟,而是无形的影子,是一种歌声或者谜。”迄今我只观察到过一次杜鹃,当时它在百米以外的一棵树上啼鸣。我用一架20锐望远镜反复搜寻,终于发现了它。它鸣叫的样子,正如我们通常在鸟类图谱中看到的:头向前伸、微昂,两翼低垂,尾羽上翘并散开,身躯上缘呈弧形。在望远镜里,这羞怯的、庄重的、令整个田园之为动容的xx,无论大小、姿态及羽色都像一只凶猛的雀鹰。
七十三
过去,我一直认为麻雀行走只会向前蹦跳,因为我从未看到过它们像其它鸟类那样迈步。这种怪异的、仿佛两腿被绊住的行走方式也许是麻雀所独有的,我注意过比麻雀体形更小的鸟在地面上行走时也是迈步。一次在北京西站候车,正是清晨,旅客稀少,在候车大厅外面的小广场上,我看到一只正在觅食的麻雀。我观察着它,它啄一下,便抬一次头,警觉地向四周瞧瞧。我忽然发现它会迈步:当它移动幅度大时,它便蹦跳;而移动幅度小时,它则迈步。法布尔经过试验xx了过去的昆虫学家“蝉没有听觉”的观点(蝉听不到低频的声音,但能听到高频的声音),此时我感到我获得了一种法布尔式的喜悦和快感。我想,作为一种在人类周围生息的“蓬间雀”、一种地面鸟,麻雀在危机四伏的环境里觅食品店需要大步快速走动,但是“企者不立,跨者不行”,由此便形成了它们像袋鼠一样跳跃行走的习性。
七十四
在张家界,有一次夜宿天子山。晚上我独自出来在漆黑的山路上漫步。听着近在咫尺的汩汩水声,我忽然想到一个水系与一个国家的“对应”关系。
就像任何水流都开始于水滴,任何人类社会行政单位的构成都需要有它若干数量的个体。一滴水,即一个人。而若干水线形成的溪流,即是一个乡。若干溪流结成的已具备拥有自己名称资格的小河,则是一个县。若干小河汇成的仿佛能够划地独立的支流,就是一个省。{zh1},支流合成进干流,省合成国家。一条干流的流域,就是一个国家的领土面积。
从存在角度讲,一个孤立的水滴意味着什么呢?死亡!故每个水滴都与生俱来地拥有一个{zj2}愿望或梦想:天下所有水滴全部汇聚在一起。在这个伟大梦想的驱动下,河流最终消失了,诞生了海洋。在人类这里,自古以来它的个体同样怀有与水滴相似的梦想,但它的废除了边界、海关或武器的“海洋”,至今尚被视作乌托邦。
七十五
在世界上,现在有两种事物的循环或轮回比较相像。一种是树叶,一种是水。
这是两种壮美的、周而复始的运行:树叶春天从土地升到树上,秋天它们带着收集了三个季节的阳光又复归土地。而水从海洋升到天空,最终通过河流带着它们搬动的土壤又返回海洋(江河就是它们永恒的道路和浩荡的队伍)。
不同的是,对于水来讲,以前它们从海洋出发{zh1}再回到海洋,只是完成了一次次轻松愉快的旅行(它们徒手而来,空手而归)。后来,由于人类的崛起及其对地表的无限开掘和占据,它们便沦为了苦难的往返搬运不息的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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