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的婶婶半夜两点就起来,赶到市集,采购拜祭用的物品,包括鸡、鹅、生猪肉、烧猪、海虾、生蚝、海鱼等荤菜,以及生菜、毛豆、青瓜、冬瓜、马蹄、慈姑、香菜等素菜。这些东西全要双份,一份是他们,一份是父亲和我们。东西杂多而繁乱,婶婶虽操劳惯,依然辛苦,更别说一只鹅已有二三十斤。可每年一次的拜祭,比过年还重要。这些事情,我们都不会干,理所当然地,婶婶柔弱的肩膀,承担了家族这些繁琐而重要的工作。
等我们从两百多里外赶回乡下,婶婶已经烧起大锅,红红的炉膛,干柴噼噼xx响,大鹅正在酱色的汁液里翻腾,浓香四溢。各式物品在天井下摆着,婶婶忙,顾不上跟我们说话,而我们最重要的事情,便是拿上叔叔婶婶准备好的东西,去山上拜祭。
“行正清”是乡下海晏的风俗,即拜山须在清明节那天进行。每年这个时候,不管身在何方,人们都会设法赶回,与族人乡人等,亲往坟前上一炷香,插一簇花。从村里到山前的小路,平时走的人应该不多,路旁长满杂草小树,而清明节这天,蓦然热闹,窄窄的小路挤满人。在这里,可以见到一种竹编的食物篮子,圆形有盖,貌似面包样,不过有提手,小时候我们叫“糍篮”。有人用扁担挑着一前一后两个糍篮,摇摇晃晃很有节奏,通常是大婶大姆辈。男人们多数扛锄头,或提着大包大袋,边走边抽烟边聊。
阿公、阿婆和祖宗的墓茔在半山腰,一字排开,面对着山下阡陌纵横的田野。等我喘着气爬上去,叔叔和表弟他们正在修整坟地,叔叔抡着锄头,把四处乱窜的杂树根锄断,杂草一一拔去后,露出潮湿的新土,深黄灰黑,像久远的岁月。一位远房兄弟图省事,直接用锄头锄去坟上杂草,叔叔望见,厉声制止,快步走近,伸出黝黑的双手,在坟头上轻轻拂过,说,四周地上可以用锄头,这坟上不行!父亲也许觉得叔叔有些言重,嗫嚅着小声解释,这里不能随便动锄头的……年迈的父亲,半蹲着,用握惯粉笔的双手,仔细拔坟上小草,神情肃穆,双目深沉,光亮开阔的额头汗津津。我看着有些心疼,叫他别拔,到树阴下歇歇。弟弟拉了我一把,说算了他不会听的。
前后左右都是拜祭的人,每座坟前都摆满供品,坟头插满彩纸条,爆竹声此起彼落。这些泥土下面,都躺着我们的先祖,阿公、阿婆旁,是父亲的阿公阿婆,我们叫太公太婆,太公太婆旁,是老太公老太婆——实在不清楚应该怎么称呼他们。为什么老太公旁有两个老太婆?叔叔说,他有两个老婆。噢!我蹲下来,把小墓碑擦了擦,青黑的字体,隐约看到“安人”字样。关于“安人”,曾在拙作《沧桑安人美丽安人》里有过阐述,安人来自繁盛的宋朝,是我们赵氏先祖流落在民间的称谓。勿论怎样的奢华,都有衰败的日子,今天这番热闹,也许与他们没有什么关系了。
祖坟前摆着两排长长的炮竹,尾巴上还系一个“爆仗山”,脸盆一般大。要点爆竹了,刚好坟地右后侧有一小块高地,女人都往那挤,男人们也都稍稍变换位置,离爆竹远一点,只有父亲没动。“爸爸,过来。”我轻声唤他。“爸,快点过来!”弟大声叫。叔叔已经拿着打火机,凑近引信。可父亲只往后退两步,身体靠在一个凸出的土包上。“啪啦啪啦……”飞舞的红纸屑、浓浓的烟雾,霎时间将坟地笼罩,我紧张盯着那些四处乱窜的爆竹,生怕弹到父亲身上。往日,他很随和、宽容,今天却倔得很,丝毫不为之所动,任由红纸屑落在身前身上。而我们,全躲在他背后,静待爆竹在坟地里炸响,看着山野里一股股浓烟慢慢散去。
回到叔叔家,婶婶已把菜肴煮好,香烛、柴火和荤菜混合的香味,直呛鼻子。门厅正中供着阿公阿婆的炭像,不知画工笨拙,还是本来如此,老人面相严肃,似有陌生之感。在画像前站了很久,有些茫然,从没跟老人一起生活,只依稀记得,阿公来过台城我们家。那时,家里没有自来水,他一手提一只水桶,从大街的公用水喉装好两桶,然后吃力地提回家。不记得和他说过什么话,也没有特别亲热的回忆,如今想起阿公,只是手提两桶的身影。有很长时间觉得奇怪,为什么和阿公阿婆这么疏远?后来,偶尔听说,跟家庭成分有关……从心底涌出的遗憾,遮盖眼睛,一片迷糊。
父亲把带来的各式点心摆在画像前,并点上香烛,双手合十,恭恭敬敬。阿公阿婆喜欢吃点心吗?动了动嘴巴,还是把话咽下。喜欢不喜欢,现在问,还有什么用呢?学着合十、默颂、奠酒,希冀把这一缕思念,洇了,化了。
“一声再见/柳色青青”,仓央嘉措的诗句,喜欢这一句,一丝丝惆怅,一点点释然。回程的路上,父亲坐在我旁边,脸色似乎开朗许多。车过一道山岭,他说当年外出求学,走到这个地方,常常遭遇土匪抢劫。弟问,你被抢过吗?没有。父亲笑了,回头望着渐行渐远的海晏,复归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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