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人与动物(确切地说,是“其他动物”)的界线既模糊又清晰,你可能猜不到,答案就是——人有语言,动物没有。 什么嘛!如果没有语言,动物不就成了哑巴了吗?我们可以举出无数的例子,毛茸茸的朋友有办法跟同类,甚至跟我们交流信息。黑长尾猴(学名Chlorocebus pygerythrus)有三种叫声,分别警告同伴附近有豹子、蟒蛇或大雕;斑马耳朵竖起来表示高兴,朝后倒表示生气;蜜蜂的脑容量只有一立方毫米,却能用舞蹈告知同伴何处有鲜花,距离多远。 很多动物都跟科学家学过说人话。例如黑猩猩宁姆猩斯基(Nim Chimpsky,这个名字来自xx的语言学家诺姆乔姆斯基,Noam Chomsky),他学过美国手语;再比如倭黑猩猩(学名Pan paniscus)康吉(Kanzi),他会用画有符号的小塑料片(好像小孩的识字卡片)跟科学家交流;甚至还有一只非洲灰鹦鹉(学名Psittacus erithacus)亚历克斯(Alex),他会说150个单词,能叫出50种东西的名字。
一个句子的语法是很重要的。小说家汪曾祺有个大学同学,在抗战时期给美国援华空军当翻译,有一次我军遭鬼子包围,眼巴巴地盼着美国的援军,结果美军的飞机乒乒乓乓往我军的圈子里丢xx,原来这位先生把“日军包围了我们”翻成“我们包围了日军”。汪先生英文不及格,没有去当翻译,避免了对我军造成更大的损失。 动物,如黑猩猩,虽然也能学会单词,但无法组织成真正的语句,表达的内容也很有限,宁姆同学能说的最长句子是这样的: Give orange me give eat orange me eat orange give me eat orange give me you 相信每个学过英文的人都有同样的感触:学几个单词并不难,难的是语法。主动、被动、时态、复数、主语、谓语……哎呀,真是烦死人了!很奇怪的是,我们学习汉语时几乎没有遇到过语法问题,中国人平时说的句子比“我们包围了日军”复杂多了,却如行云流水一般,舒服! 是英文特别难吗?那么说,汉语就容易了?闲话少说,上图: 是因为我们周围的人都在讲汉语吗?有一些关系,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至于这个最重要的是什么,我提供的答案比较非主流:因为我们学母语时年纪小! 1970年,在洛杉矶发现了一个叫吉妮(Genie)的十三岁女孩,她的父亲有严重的自闭症,母亲是盲人,她从小被独自一人关在房间里,没有得到过关爱,也无从学习说话。她几乎是哑的。 逃出生天以后,吉妮学会了许多字,智力也有了很大提高,但始终不会说话,她的句子颠三倒四,语法一团糟,不会英文里基本的问句和否定句。 另一个类似的例子,是加州的乔希(Chelsea),她从小学不会说话,医生诊断她为智障,直到乔希三十一岁,才有人发现她其实是聋的(此消息{jd1}属实)。乔希后来配了助听器,也学会了很多东西,但她就是学不会语法。 婴儿大约一岁时开始呀呀学语,到了一岁半就能讲简单的句子了,此后小孩的语言能力突飞猛进,超越一切黑猩猩、鹦鹉、电脑程序和大学生。一岁半到六岁是学习语法的黄金时期,随后“语法能力”就随着年龄递减,青春期结束后就所剩无几了。 更可怕的还陆续有来: 可以想象,洋泾浜是非常不成熟的语言,句子简单,缺少语法规则,表达能力不强。但只要等到说洋泾浜人的下一代出世,小孩把洋泾浜当作母语学会之后,洋泾浜就会在小朋友那里发展出复杂的语法规范,成为成熟的、表意清楚的语言。这时它就改名叫做克里奥尔语(Creole),很多过去的殖民地,例如夏威夷、海地、塞舌尔,都有当地特有的克里奥尔语(来自天南地北的奴隶和苦力凑在一起,需要共同的语言,就形成了洋泾浜语),巴布亚新几内亚还把克里奥尔语当作官方语言。 自创语言?!虽然有世界语、克林贡语、纳美语的例子在先,这仍然是媲美仓颌穿越的重磅大杀器,而且是由拖鼻涕的语言大师创造的。一个三岁的小孩,不会自己穿衣服,不知道一加一等于几,还会把尿撒进裤子里,但他/她能戴着语法的枷锁跳舞,如鱼在水,跟我们这些红着眼睛备战鸟语四六级的“大人”截然两判。 1861年,巴黎的外科医生布罗卡(Paul Broca)遇到一个奇怪的病人。别人都叫他“唐”,因为他只能发出“唐”这个音,其他的话一概不会说。病人不久就死了(因为败血症,不是因为不能说话),布罗卡医生开颅检查,发现“唐”左脑的额叶(人类大脑中{zd0}的一部分,位于大脑前半部,相当于额头的位置)上有很大的一个伤口。为了纪念布罗卡医生,这个地方后来被命名为布罗卡区(Broca’s area)。
Speech…can’t say…talk,you see. 以上是一个布罗卡区因中风而受伤的人讲的话。他可以回答“锤子能切东西吗?”这样的问题,但他不知道“我们被日军包围,谁在包围圈里面?”,因为这个问题要靠语法(被动句)来解决。 另外一种缺乏语法的病症,跟童年的悲惨经历或中风都没有关系,而是与生俱来。有的人天生说话就很慢,很吃力,咬字含混不清,语法错误连篇,但他们的听觉、发音和心智都正常。这叫做特殊语言损害症,简称SLI(specific language impairment)。 wug测试(wug test)是检验小孩语法能力的一个好方法:给小孩看一张图,画着一个小鸡一样的动物,告诉他/她,这是一个“wug”,然后再给他看另一张有两个动物的图,问小孩这是两个什么东西。讲英语的四岁小孩会回答“wugs”,这证明小孩不是鹦鹉学舌(“wug”是生造的字,小孩不可能听过别人说“wugs”),而是真正掌握了“复数后面加S”的语法规则。
SLI是由基因决定的疾病。一对同卵双胞胎(同一个受精卵发育成两个小孩,两人的基因xx相同),哥哥有SLI,弟弟也有的概率是80%。英国有一个叫做K的大家庭(Ke family),这家里的老奶奶有SLI,她的五个儿女有四个,二十三个孙子里有十一个也都是患者。 K氏家谱和Foxp2基因 K家的人已经习惯被心理学家、遗传学家、语言学家各种围观了。检查他们的血液,我们发现SLI患者的七号染色体(我们的DNA是又细又长的分子,像绳索一样扎成一捆一捆的,每一捆叫做一条染色体,科学家把这些染色体从大到小编了号)上,一个叫做Foxp2的基因(全称是(Forkhead box p2))有毛病。 这个基因在很多动物身上都存在,人的Foxp2基因跟黑猩猩只有极小的不同,但毫厘之差足以导致天壤之别,这个基因是一位高层领导人士,它能制造一种蛋白质,勒令61个基因开始工作,同时让另外51个基因罢手不干(你的基因不是24小时连轴转的,它们伺机而动,该工作的时候才工作,例如大肠杆菌消化乳糖的基因,只有在科学家喂xx们乳糖,它们才会动),Foxp2的手下有的在咽喉里工作,有的在大脑里工作,它们的作用,嗯,你已经猜到了,构造一管如簧巧喉,再加一个语法天才的大脑。 语言能力和蜜蜂跳舞一样,它编写在基因里,深埋在大脑之中。猴子的大脑里没有布罗卡区,在相当于“语法区”的位置上,是主管嘴和舌头运动的区域,Foxp2基因在非人类的动物体内,功能是发出复杂宛转的叫声——斑胸草雀(学名Taeniopygia guttata)的Foxp2基因如果出了故障,就只会吱喳乱叫,学不会唱歌了。人类的语言本能,是从动物的发声能力演化而来,就像鱼的鳍变成腿,鸟的前腿变成翅膀一样。
我们一相情愿地认为,人是文明的动物,会学习的动物,跟茹毛饮血,靠本能行事的野兽不同。但人类最{dywe}的大杀器能力却是本能。 语言是基因记录的本能,然而语言(当然)也是学会的。没有适当的环境,我们不可能会说话。古埃及有一个国王(Psamtik),想知道人类天生是讲什么语言的,于是他把两个婴儿关在小黑屋里养大,照料他们的保姆一句话都不许说,结果可想而知。这是历史上{dy}个心理学实验。 语言是“先天基因”的成分多一点,还是“后天环境”的成分多一点呢?很难说。我只知道,黑猩猩没有布罗卡区和特殊的Foxp2基因,古埃及的不幸孩子没有听过别人说话,两者都不会说话。无论先天的基因或后天的经历,都不可能独立存在。基因是造人的配方,没有它就不会有你,然而只有基因没有环境,没有家、没有学校,连胎儿生长的环境(子宫)都没有,也不会有你。分开来单独先天和后天,都是没有意义的。 说到底,这个基因和后天谁多一点的问题,前提就是错的。人不是一张白纸,先天和后天抢地盘:你写几个平方厘米,我写几个平方厘米。 人是由先天基因构造而来,可以接受后天信息的机器。本能不是死板的,后天环境的敌人,而是活跃的,懂得观察环境,见机行事的精密程序。蜜蜂要发现鲜花才跳舞,斑胸草雀要听到老鸟唱歌才开始学声乐。一个具有布罗卡区和语法天才的人脑,就像一个胃一样,它是基因构造出来,从周围环境中吃进粮食(字词、语句),消化吸收,成为人类自己独有的“肉”(语言)。 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是我们在野兽祖先的基础上,演化出了我们独特的先天本能,然后在独特的后天环境中接收信息,构造起独特的人类身心,而语言,正是这一大堆“独特”东西的出色代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