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你也是秀美的女儿      

            
                          我的母亲，后排右数{dy}个。

           

                           我的母亲，{dy}排左数第二个。

            
                               手扶xxx像的母亲。

    （眼见母亲渐渐老去，上次回家，让母亲把老照片找出来，翻拍了一遍，留作纪念。）

    很早就想给母亲写点东西，总是迟迟没能动笔。想起给父亲写的那篇小文，发在老家的日报上，已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我没看样报，是姨父对着父亲说的，面对我，父亲不言语，但他脸上的笑，已把他内心的喜悦表露无疑。从那以后，我疏于提笔，疏于世事，待到想给母亲写一篇，却总觉得内心似有隔阂，说不清楚的隔阂，就一放再放，延迟至今。

    我与母亲远没有与父亲的融洽，心无罅隙。与父亲说话，从来高不了声，从来都是越说越心里宽舒。与母亲，说不了两句，就心里梗塞，多半是不想再说下去，多半是说到声音高了，自己后悔。父亲三言两语，即点中要害，缓我心绪。在大是大非面前，他永远是那么分明，在困难烦忧面前，他总给我说的一句话便是“要沉住气。”而母亲，那时候总是忧虑挂在额上，面对我的事情，她比我更忧虑，总是唉声叹气，毫无半点办法。两句话就说的我坐不下去站不下去，心里烦乱xx，真想就此冲出门去，呆不得半分钟。否则我的泪落下来，母亲将更何以堪。我又多半埋怨了她，不会说话，没有水平。

    现在想想，那时候父亲母亲，心里一定比我更憔悴，比我更焦心。我遇到了生活中的沟坎，做父母的忧虑在心，只是无法吐露。而母亲一定也是夜不能寐，在我面前，忍了又忍，实又挂虑，不得不提。而我也只顾了自己的内心，何曾顾及到母亲的心情，还常常假以怨尤。现在想想，我心里怪她没有心胸，没有水平，实则是我的心胸太狭仄，眼光短视。可是母亲，等我从层层的生活迷雾中走出来，等到我的内心足够强大的时候，母亲，你已然已经老了。

    看着你秀美的照片，我很难想像这就是我曾经的母亲。她秀美、端庄、大方，xx一副小家碧玉的样子。全然看不出土里生土里长，为了照顾几个弟妹，学没上几天，大字识不了几个。母亲外表秀气，内里却活跃。她年轻时候，被镇供销社烘茧站选中去上班，欲让她做管理，只恨自己没有文化，做不了。这件事她倒是常常跟我说起，如果那时候她上过学，后来就会吃上公家粮，就不会一辈子在土地里挣吃的了。姥姥生了他们姊妹六个，除了大舅母亲帮助老人照顾家庭，没上过学，其他姊妹均入学读书，二舅参军，姨妈们参加工作，三姨做了干部，四姨当了医生，唯有母亲，永远地留在了土地上，过着起早贪黑的日子。

    母亲手极巧，女红{zh0}。年轻时候自己亲手做衣服，做鞋子，绣鞋垫，都是村里争相观看效仿的。有了我们后，母亲更是自己亲自裁缝，自己纳鞋底，做给我们鞋子穿。我小时候看她们在庭院前大树下纳鞋底，手就痒痒，趁她不注意，拿过来扎两针，总被她嗔怪。有时候因为心里紧张，竟把锥子针扎进鞋底里，她就一边往外起针，一边骂我。她骂我是真骂，怪我摸了她的鞋底，她的心里，纳鞋底就是生活，跟吃喝一样重要，当得起慎重对待。

    她看我真有心去做，就拿了一个让我自己操练。我小时顽皮，坐不下来，纳上两针便跑出去玩，所以到底没有学会这女红。现在拿那小针缝个纽扣，都难看别扭，有时候爱人都会取笑我，说母亲女红那么好，我竟这么笨。我想也许是母亲做的太好，我也超不过她，索性就灭了这痒痒的心。不过后来，有了缝纫机，看见母亲咔嚓咔嚓的踩机子，我也手痒过，就背着她不在家的时候，找来花布自己缝着玩，谁知竟把线缠进去了，缠来缠去，竟至一塌糊涂。母亲回来，好骂我一顿，她心疼自己的缝纫机，当宝贝一样，竟一次也不让我摸了。到现在我是一不会缝纫机，二不会纳鞋底，三不会针线活。想来母亲是没有遗传我一点女红的天赋吧，她竟是自己独占了去了。

    母亲不仅手巧，心灵更巧。小时候家里穷，母亲自己上集买布料给我们做衣服。我记得那时候我是{dy}个穿上的确良衬衣的，我还记得那淡雅的条纹，那凝结着她灵秀之心的花边。她给我和妹妹做裙子，给她自己也做了一条，不敢穿出去，怕人笑话。父亲说，怕啥，穿上吧，我们三个就一起穿着去姥姥家，一路全是侧目的眼神。那美滋滋的感觉，真如小时候过年的美好。母亲一直脸上少有很深的皱纹，所以向来显得比同龄人年轻，那时候路上的老人都说，看这娘三，多像姐妹。我也素来引以为傲，因为母亲，我也看起来年轻。

    母亲对色彩有天生的敏感，我想我是遗传她的。她喜欢买各种各样的花样，做成床单，做成衣服，且都妙手天成。仿佛这花布生来就是跟她一体的，跟她是那么相亲相近。不用费力，她就知道那种花色，是适合在自己家里生长的，那花布也像有了血肉，与她也和谐交融。每逢过年，母亲总要给我们每人一套新衣服，也总要好好收拾一下她的床。铺上新的床单，床单地下是带着穗子的毯子，铺床的时候，穗子露在外面，床单罩下床沿，那么喜庆，那么好看。邻家的婶婶娘娘总是特意过来看看，评头论足，夸赞一番。

    母亲的性情也有激烈的时候。小时候我和弟妹调皮，而我的性情又特别犟。即使做错了，也不愿认错，即使母亲狠狠的打，也不跑开半步。母亲看我这样，就越发起劲的打，拿着笤帚，挥过来，看我犟嘴，更是不依不饶。只打的我眼泪横飞，也不说半句话，只打的我心灰意冷，对她心生恨意。家中人口多，爷爷那时候身体也不好，父母整日劳作，身体劳累，心情大半不好，所以发生口角也多。所以从小，我的记忆里就没有在母亲怀里撒过娇，更没有在母亲面前好言软语过。想来我的性情跟她是一样的，内心里激烈，不会让步，不愿妥协。宁愿自己苦着自己，痛着自己，也要撑着生活。

    母亲也很刚烈。记得小时候，父亲出远门，晚上有人觊觎母亲，被母亲骂着打出去。她从来没觉得自己貌美，更从没骄矜过。她一心一意的照顾老人，抚养孩子，伺候丈夫。这是她的天经地义，她没有别的观念，也不会有。她跟所有的女人一样，传统的固执的守护着自己的家庭。我今天看她照片，想她年轻时候，是绝不逊色的。她被生活的重压，忽视了自己也还是美丽的。我只记得有一回，与她一个村的大娘，笑着对我说，说我不如母亲年轻时候好看。她自己倒说，好看啥啊。我有时候还怅恨母亲，没有把好东西遗传给我，还怀疑我是捡来的，她那时候就骂我，我小时候还真的那么想过，竟有一次姑姑来，我还问过姑姑，我是不是捡来的。

    母亲的刚烈还表现在生活的很多方面，她跟父亲是一样的性情，所以他们两个人，吵吵嚷嚷了半辈子。你不让我我也不让你，说起话来，都是刚硬的很。小时候，夏天打麦场，父亲和村中男人看麦场，常常喝酒，喝的很多，母亲就大为生气。几次劝说不听，母亲就自己坐在院子里，拿来白酒喝，直喝的自己也吐得难受。父亲回来，看她那样，夺过酒瓶。母亲以这种自伤的方式来劝阻父亲，想来也是用心良苦。看见他们又吵又哭，我和弟妹也在一旁大哭，一家人竟是这般心心相连。苦着一起过，乐着一起过。我的父亲母亲，一辈子吵架，一辈子没有分开过。

    母亲的刚烈，也决定了她不太会跟我们那样亲近。她的方式比较简单直接，她觉得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用拐弯不用说教。而我偏偏也激烈，又内心感情波澜起伏，常常内心里渴望母亲的亲昵，表面上又装的半点不在乎。直到后来我离家上学寄宿在校，常常是夜里想家，想的流泪，回家后，又跟父母大吵大闹。想想那时候，真的是叛逆时期的好多好笑好玩也好心疼。直至现在我都不知如何与母亲亲近，更很少挽过她的胳膊，拉过她的手。想来也是我们两个性情所致。

    只是母亲已经老了。她不再激烈，也刚烈不起来了。她的眼睛她的手都不再如年轻时候的灵巧了，她的腿脚也不似年轻时候的生风了，有段时间她的胳膊抬起落下都有点费力，如今她的腿时常疼痛。姥姥病后，她和大舅姨妈轮流照顾，因为她不用按时上下班，所以照顾姥姥的任务，她就理应似的多担了。姥姥瘫卧在床两年，她照顾的最多。而四姨最小，性子更烈，稍有照顾不周，就劈头盖脸把母亲说一顿，有一次，竟然把母亲说哭了回来。父亲气急，就想去理论，被母亲拦下。我回家听了这样的几次，心里也着急上火，恨不得也为母亲跟四姨论争一番。顾及她们都是为了姥姥，我也理解四姨。可是母亲不再是年轻的母亲了，她的心力体力，都不能让她再事事周全，事事xx了。

    大舅不幸车祸，她们哭的死去活来。看见母亲伤痛，我更伤痛。隔了二十几天，姥姥去世，母亲更是承受不来。她嗓子哑了，腿肿了，照样守着姥姥。我跟父亲担心她的身体，劝她回家睡一个晚上，她也不肯。母亲没有大道理可讲，她只知道做女儿的得送老人到{zh1}，守护老人到{zh1}。这样的道理就是天经地义。天地贞亲，母亲自有这样的一份贞亲在。

    我工作调动，离她远了，她百般不舍。知道儿女大了由不得，她又安慰自己，也不算远。她有时候又想想我自己在外地，举目无亲，虽说有丈夫老人，却都不是自己娘家人，又有些心酸。怕我受了委屈，也无处诉，无处说，不及我在老家时候，处处有自己的朋友同学，处处有自己的叔叔姨妈照顾。我住院手术，她未语泪先流，心里禁不住，心疼我受了那么多罪。我又最看不得她流泪，她{yl}泪，我的泪也管不住。我就让她早早跟弟弟回去，她在老家，又自后悔不在我身边，照顾我，夜里反复不能入眠。又一次，她呆到我出院，接我回家，给我洗衣做饭，我说要不你回去吧，她说，你不是老说我不管你。

    她是不知怎么照顾我，不知怎么管我好了。我不跟妹妹一样，她在妹妹面前，一样是母亲，一样是姐妹。在我面前，她心里放不开，不知怎么做我才可心，所以越发不知怎么做。看见我生活中的沟坎，她先兀自慌神，替我忧心，我反过来安慰她。她看我满不在乎，又怨我不当回事，没心没肺。我这些年独立惯了，她有心想问我很多事，又看我不愿多说，欲言又止，她是担着心，又放不下，放下心，又拾起来。好在我自己心胸宽阔起来，她看见我生活得顺心了，她也安心多了。

    姥姥走后，母亲白发骤然爬上两鬓。她仿佛一夜间萎落了。那曾经饱满的果实，干瘪了。那曾经的灵巧也迟钝了。那曾经的风华正茂，都在日日操持中，慢慢隐遁进岁月的河流里了。她何曾有{yt}休息过，何曾有{yt}安然睡眠过！如今，她不再能轻轻盈盈的穿过庭院了，不再能利利落落的做一大桌子饭了，她不再能指挥若定的安排全家的生活了。我的母亲，六十已过，我无法再把她当做那个无所不能的年轻的母亲了。

    今天提笔，回顾母亲的生活，仿佛又一次穿过那小径，在母亲悠长的呼唤声里，回家吃晚饭；仿佛夏天的晚上，我们一起在院子里剥玉米，说笑话；仿佛晨起时睁开眼睛，看见崭新的衣服摆在床头，转身看见母亲笑意盈盈的身影忙来忙去。如今，陌上小麦返青，果园里花事还未，母亲定是来来回回，在收拾树下的刚剪下的旧枝，清扫洒落的枯叶，站在阳光里看那凸起的花苞……

    田野里风吹过，母亲细细的剪影。她张望我的眼神，也翻山越岭，遥遥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