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花介乎鲜花与假花之间,扬弃了它们的缺陷,却兼有二者之长。
假花除了以它那旺盛的外观几可乱真以外,似乎再无什么可取之处,它只是花形的手工艺品,是绢或塑料制成的装饰物罢了。它本无所谓凋谢,自然谈不上有什么生命。而花之为美的本质却在于它生长周期中呈现的变化:由含苞到怒放,由盛开到零落,它美得脆弱而短暂。相比之下,假花的xx变色反倒让人觉得枯燥无味,它制造了一种廉价的不朽,这使它的xx只处于零度的水平。
对于鲜花的开谢匆匆之美,中国古代的诗人在大量的诗词中曾倾注了太多的爱怜和痴情。非常遗憾,多情的诗人如此惜花怜香,却从不知动脑筋想方设法把花枝已开而犹未过分盛开的姿态固定下来。而假花制作者则太热心于人为的徒劳,他们并没有想到,花叶本身就可以变成假花根本无法替代的艺术品。其实,很多并未感染诗意忧伤的普通人都知道,你若有兴趣把花瓣夹在书中,等它慢慢干却,就能让它那脆弱的形态,连同其不可复制的颜色,一起完好地保存下来。我们当学生的时候也有过那样半浪漫半实验的兴致,往往是在春花盛开或秋叶纷飞的日子里,读书读到了欣然会意的一页,顺手就把随便什么花叶当书签夹了进去。那并非有意的制作,只是出于一时的好玩,但很久之后的那{yt}忽然翻开了书本,你会发现这样的处理竟无意中留下了春色或秋意,特别是花叶间残存的淡淡气息,最能唤起你生活中某个特殊时刻的记忆来。女士们似乎更精于此道,她们无师自通地摸索出压花的艺术,在一幅幅用干花干叶拼凑的图案中,制作者竟把某时某地纯粹属于个人的感触与凝固的色香一起巧妙地贴到了白纸上。每一幅压花的图案都是一张抽象派的速写,一篇怀着思念采撷的游记,一首用草木本身写成的咏物诗。它们还可以制作成压花卡送给朋友,以朴素的美表达了不管多么值钱的礼物都表达不了的心意。
我一直认为,植物的不朽与动物的不朽在观感上有很大的不同。不管是木乃伊还是动物标本,所有经过技术处理的干尸都残存着那种令人恶心的臭气。就常人的感觉来说,血肉之躯的死亡总是丑恶而可怕的。植物的机体则由于具有xx不同的结构,它的死亡便可以制作出不朽之美,只要经过适当的处理,脱尽了水分的草木就会作为无生命的物质长久存在下去。这是一种将生命风干了的美,它虽死而犹活,已老而不衰,在它那非生命化的物质存在中,生命旺盛时刻的形态和色泽就那样的固定下来了。这确实是一个奇迹,草木在活着的日子里不可能长久保持的姿色,在它干死以后,反而得到了幸存。这样看来,在进化论上处于低级种类的植物,其审美的资质反具有高于动物之处。古代的修道之士之所以把草木当作学习的榜样,去参悟其返璞归真之路,恐怕就是因为他们在草木的身上看到,生命的气息可以和非生命化的物质存在形式xx地结合在一起。
干花艺术的制作者和欣赏者都有一个共同的爱花观,即尽可能地发现草木的悦人之处,把开发每一种花叶的不朽之美搞成一种美化生活环境的实验。花就是花本身,它并不是什么拟人的象征或有品级之分的类型。它与园艺学和室内装饰的联系远多于同诗歌的联系。它基本上是一种愉悦眼睛的对象,一个讲究生活情趣的人更懂得如何把它做成赏心悦目的东西,而不是给它强加这样或那样的隐喻。陆放翁说得好:“花如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干花可被视为石化了的鲜花,它就是它自己的塑像,无需刀斧之工,它就在它脆弱的有限性中完成了向持久的转化,化身为xx的自我雕塑。在干花的枝头,颜色是由娇嫩变得黯淡了一点,花草的气息也似有若无了,它确实丧失了湿润的鲜妍,但正是因为它老在了青春姿态的某个凝固点上,最终才避免了凋谢和腐烂的命运。
干花的制作在美国已发展成具有一定市场的批量生产,走进礼品店或花木店,一般总会看到一束束扎好的干花,五颜六色地陈列在某个角落。它们同手工编织,家用的粗瓷器,以及原质原色的木头家具一起构成了农庄的美国特有的粗朴之美。干花的美似乎带有对过去农业时代的怀念,在从前的农村人口多已转入城镇居住的今天,很多农家院里最常见的东西都成了装饰品,如挂在门旁的玉米棒,装饰餐馆柜台的大蒜辫子,甚至一捆玉米秆,几根麦穗,也可以由于布置得当而给某个店铺或人家添一点乡野的气息。这就是农庄的美国之美学,它重视艺术的日常生活化和装饰的实用性,它的风格是在粗朴的本质中流露出素净的雅趣来。雕琢和繁复于它纯属多余,它只以它袒露的单纯陪伴你的起居,平静你的心境,使你在故我依旧的感觉中聊以卒岁,不知老之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