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的光阴

     老屋的东墙上，挂着半面小镜子，镜框上的木质纹理依然很清晰，年深日久，上面不知叠印了多少指纹，磨出了青幽幽的亮光。镜子上的水银大部分脱落了，几乎全然照不出人影儿，可是谁也没有想过要拿下它。奶奶在的时候，一闲下来便对着它出神，然后抿一抿鬓边的几绺儿稀疏的白发，轻轻地拖着长音自顾自的念叨：“日子过得真快啊……”这是奶奶的小镜子，小镜子里是奶奶的光阴。

    照着小镜子梳理，奶奶用去了一辈子的光阴。那时，她年轻又美丽，长长地辫子油黑儿油黑儿，镜子里映出的是一朵含苞待放的山桃花。她常常带着弟弟妹妹们推着石磨磨豆子，边推磨边唱歌。有的时候，要到地里割猪草，回来的时候一身的汗一手的泥。然而，在田野里生长的奶奶，只要回到她的小镜子前，她依然灿若桃花。

    后来，奶奶出嫁了。奶奶对着镜子在大红灯笼高挂鞭炮齐鸣的日子里把长长地发辫挽成了髻，从此，挽了一辈子。她盘腿儿坐在土炕上纳鞋底儿，缝褂子，打补丁。她纳了一辈子，缝了一辈子，也补了一辈子。爷爷去世得早，奶奶像一只老母鸡张着翅膀护着她的一群幼雏，哪里还有空闲照一照小镜子呢？她偶尔抽空儿停下忙碌的手指，理一理鬓角的散落的发丝，对着小镜子闪光的平面轻轻地一瞥，眼角眉梢便已含着笑意了，也许镜子里映出了她曾经的青春年少的光阴了吧。

    爸爸说，他妈妈曾在送他上中学的那天早上，对着小镜子梳理她的长发，梳了又散，散了又梳……他看见他妈妈将脱落的头发卷成一团儿扔进了灶门，拖长了声音轻轻地念叨：“大了，走了，都走了……”爸爸是奶奶最小的孩子！爸爸说，那一刻他{dy}次认真地看了又看自己的妈妈，他看到的是花白的头发，额头上深刻的皱纹。

    随后的日子，奶奶独自守着她的小镜子。镜框扭歪了，一动就吱呀吱呀地响，玻璃最初只是轻微地碎裂，{zh1}镜面碎成了两片儿。奶奶就对着那一半儿梳理她的发髻。时光飞逝，老人家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她已不再照镜子，而习惯了摸着梳理稀疏的白发。而她的怀里甜甜睡着的三个月大的婴儿，是我，是记不得她容颜的孙女。

    奶奶去世的那一年，我出生，赶着见到了我的奶奶，可是奶奶没来得及等我长大，我没能向姑姑们一样在小镜子前让奶奶给我梳小辫儿，给我抹雪花儿膏。姑姑在给我讲这些的时候，她已经六十多岁了。而今天我写这篇东西的时候，姑姑也去世一年多了。不知道她和奶奶重逢的时候，会不会告诉奶奶，当年奶奶怀抱的小丫丫长大后也有一头浓密的黑发。

    如今爸爸妈妈跟我到了城里，只留下老屋。每次回去，跨进门槛，已经没有人迎在那里了。环顾一下空荡荡的屋子，眼睛总会酸涩。小镜子还在那里吗？泪水盈眶，我看不清，怎么也看不清……

   谨以此文献给天堂的奶奶和姑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