馒头中的驴粪——知青岁月之十三 馒头中的驴粪:我们村的麦子种在十几里外的大山上,每年割麦子时,总是老人婆姨女子在地里割,青壮年男人往回担。担着麦子往回走时,十几里的山路根本就不敢歇,因为,只要把麦担往地下一撂,即使再小心轻放,熟了的麦穗也很容易搓掉一层麦粒。“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大伙脸朝黄土背朝天,忙活了一年,谁舍得在就要吃到嘴的时候糟蹋掉呢?因此途中根本不休息,累了无非就是换换肩膀,稍稍走慢些而已。收麦子时天气易变,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来场暴雨,麦子着了水,再一捂,很容易发芽,发了芽的麦子做馒头是粘的,老爱黏牙,还有股霉味,别提多难吃了,我们刚下乡时队里就给我们吃过这种麦子。所以麦子担回场上,要马上脱粒。当时用的脱粒工具主要有两种,一种是碌碡,即石磙子,用驴拉着满场跑着轧麦子;一种是连枷,古老的脱粒工具,把三、四根长约2尺,指头粗细的枣木棍,用驴皮一根挨一根地绑起来,这是击打拍子,在上面安一个轴,连在一根锄头把似的长木棍上,就做成了一把连枷。打麦子时,几十人面对面站成两排,交替着打:连枷往上扬到空中,让击打拍子转一个圈,甩起来再往下抽,“啪”地打在麦穗上。,一排扬起,一排落下,几十把连枷交替着击打麦穗时发出“xx”的响声,颇有气势。打麦子最喜欢骄阳似火,烈日当头。大太阳底下,连枷一抽打,麦粒就噼噼xx地从麦穗里往外跳。干活时,人要方便,是去旁边的小树林,而毛驴就没那么自觉了,常常边干活边拉,驴粪噗噗噗地落下,尿水哗哗哗地喷洒,给金黄的麦粒又增加了一些营养。至此我才知道,雪白的馒头中,还有这么鲜活的成份!“谁知盘中餐,粒粒沾驴粪。谁知白馒头,个个渗驴尿。”后来,在大学读古代史时,我才知道,两千多年前的春秋战国时期,我们的先人就开始使用连枷了,而且至今长盛不衰,宋代范成大的《四时田园杂兴》诗云:“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那欢歌笑语,那田园风情,那耕读雅兴,那喜悦的心情,简直从字里行间溢了出来,变成活脱脱一幅农村风俗画。近人无名氏也有诗云:“体貌近乎三截棍,果然舞起打秋风。声声劈劈xx作,步步扬扬洒洒功。一地嘉禾留饱满,千年村落奏亨通。乡音天籁轻雷夜,累我农家不落空。”同在陕北插队的某知青也有咏连枷的诗:“连枷对对两边排,便有惊雷动地来。羽翼联翩遮日月,珍珠蹦跳落尘埃。景成乡野风情画,诗感石湖居士才。远古相沿劳作苦,如今是否换机台?”的确,一把连枷,从两千多年前一直打到现在,真不知是中国人的幸运还是不幸。 老乡家里吃豆腐:40年前在陕北延川县刘家湾村插队时,因为关庄没有集市,我们买东西要去文安驿。文安驿在刘家湾南边的一条川,距我们村几十里地,去那里要翻一架大山,走两三个小时,中间经过几个村庄。有一次,大约是在过年前,我独自一人去赶集,翻山前觉得口渴,正好路过一个小村子,就到路边的老乡家里讨水喝。陕北老乡淳朴好客,把我迎进家门,原来主人正忙,夫妻两人正在做豆腐:推磨、煮豆浆、点卤、挤压成型。女主人给我盛了碗刚做出来的热豆腐,浇上酸菜汤,撒上芝麻盐,闻着香喷喷的,吃起来也很可口。我端着碗,边吃豆腐边看墙上贴的画。当时,陕北人窑洞里最主要的摆设是箱子柜子,箱柜多漆成红色,画上鲜艳的花草,摆放在炕对面,一进窑洞最显眼的地方。墙上油漆或贴彩纸。这家的墙上贴着些漂亮的彩色画片,是印在画报纸上的照片,其中有人物,也有风景,多是年轻人进行各项体育活动的情况,上面写着:“我们在陆地、天空与海洋。”其中有个人穿着类似元帅服的礼服,似乎是蒋介石,仔细辨认了一下,的确就是蒋介石!蒋介石微笑地观看青年人进行运动,并招手致意,不知是不是也在喊:“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看到这些画片,我心里很吃惊,要是在北京,这早就成为妄图变天的铁证,被打成现行反革命,批判斗争抓监狱了,这两口子却还若无其事地贴在墙上,看来是不认识。就问他们:“这么漂亮的画,哪来的?”答曰:“外面捡的。”我{dy}次知道,台湾的飞机能够深入内陆这么远。 下大雨时去河里洗澡:我们的村子坐落在一个山沟里,这条山沟很长,顺着山势可以望出去几十里。夏天常常能够观察到暴雨发展的全过程,也由此知道了什么叫与时间赛跑。有一次在村边的场上打麦子,正在热火朝天地挥舞着连枷,忽听得队长发话:“雨快过来了,抓紧打!”听了这话,我心里直纳闷,太阳明晃晃的,哪有下雨的迹象?在老乡的指点下,朝西南方向的沟掌看去,见只有巴掌大的一团黑云。这么远的雨云,怎么就着了急呢?能来得那么快吗?但还是随着大伙加紧了挥打连枷的频率,连枷发出“xxxx”的震天响声。仿佛是受到它的鼓舞,那团从沟掌疾冲而来的黑雨云也加快了奔跑的速度,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就走了一半路程。黑云翻滚着往上长,还镶上了金色的边。天空迅速地暗下来,山雨之前的风也扑了过来。“不打了,收拾!”随着队长的一声令下,我们把麦粒撮成一堆一堆,上面再盖上一捆捆麦草,压瓷实。这时豆粒大的雨点开始落下来,天xx被黑云遮严。等到我们扛着工具飞快地跑回窑洞时,雨已经下成了一片。这时,我忽然想去雨中冲冲澡,紧张的打麦、收拾、奔跑,让我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感到从里到外的热。于是没有听老乡的劝告,拿了条毛巾,只穿条裤衩,钻出窑洞,站到雨地里,任雨水浇着身上的汗,但还是不过瘾,外边凉了,里边还是热,便冲到小河里,趁着山水下来之前,站在河中央,任大雨倾盆,任溪水流淌,洗了个痛快!不但身上凉快,心里也是透心的凉,真是狂狂的爽啊!但是,痛快也是有代价的,当天夜里我就发起了高烧。 送殡的幡联:人死了如何丧葬,各地的讲究不同。我在北京上小学时从学校的窗口看过送殡队列中的纸人纸马,远远听过成群和尚为逝者的颂经,但全程观摩丧葬,还是在插队的时候。村里有户刘姓人家,生了七、八个儿子。老父亲年迈体衰,终于撒手西归。众儿子们自是孝子,虽然生前难得为爱吃的老父弄块猪肉吃,但死后的礼数是绝不能亏欠的,否则无以彰显“孝道”真经,无以为老父在祖宗面前挣个脸面,无以让变为祖宗的老父继续垂顾荫庇子孙,无以为众多子孙树立“孝道”的榜样,于是,他们为老父举办了隆重的葬礼,众亲属披麻带孝,依关系的远近而穿上白色多寡不同的孝服,有从头至脚全身皆白,也有仅在头上扎根白布条的,各有等差,这些不必多说,更有从所未见之事:出殡那天,儿子们把老人用过的枕头从窑里拿出来,把枕芯抖落出来烧掉;还在窑前摔了一个陶盆;棺材送往墓地时,送殡队列前有个长长的迎魂幡,上书“佛令引魂,一路平安,过山山不拦,过河河不挡。有神有鬼拦挡,观世音菩萨引进云,人人大吉大利”——这段话我觉得好奇,当时记在一个小本上了,现在也找了出来;众孝子则手执木棒,木棒上分层环绕粘贴着白纸。后来我才知道,这叫“哭丧棒”,有人人为,它表示孝子极度哀痛,站立不稳,需扶棒而立。老人的儿孙中多有共产党员甚至村中党支部的委员,但依然极虔诚地执幡执棒,并不感到无神论的信仰与有神论的祭祖有什么矛盾。也许这就是孔夫子所说的“祭神如神在”吧,即所谓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在什么场合说什么话。我在邻居老汉的葬礼仪式中还见过“哭灵”:老人去世后,家人在窑洞的院墙外用白布搭了座灵棚,在送殡前的每天晚间,女人孩子便跪在里面哭,边哭边唱,音调抑扬顿挫,说唱的内容多是述说老人的生平事迹、喜怒哀乐。我曾仔细听了一下,有这样唱的:“好吃好喝的爷爷呀,你就这么走了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