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忆故人(三)_谌葵章_新浪博客

外公外婆的过鹿坪 

                                     

当我一脚跨进这道为拦鸡拦鸭而设置的高高的门槛,不由得长长吁了一口清气。啊,我又来到了魂牵梦绕的外婆家!这一路走过的还是那条曲曲弯弯的田塍小道,还是那些湖塘港汊,还是那些坪塅堤坝。眼前看到的还是这一座粉墙青瓦,门窗镂花;牛卧草垛,猪拱泥巴;鹅曳长颈,狗摇尾巴;满院鸡鸭,一濠鱼虾。还有这些长大的小伙伴、刚会走路的小伢伢……,大我近二十岁的洛书表哥(外公无子,过继为孙)和表嫂满脸灿烂如朝霞。尤其是表嫂子手大脚大喉咙大,上前一把拉住我的手:咿呀!只有我们四表叔(向来用她孩子们的称谓来称呼我),还是那么细皮嫩肉。你看,咯脸雪白(几)的,咯手杆子、脚杆子雪白(几)的,连那后颈梗窝子都嫩白嫩白(几)的……,桶子屋角角落落都回荡着她的欢声笑话。

外婆家离益阳城约十二华里。她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过鹿坪。过鹿坪地处洞庭湖滨,虽说看不到碧波万顷的湖面,但堤坝逶迤、溪港纵横;湖环水绕、良田万顷。

外公姓潘名保山,外婆只留下了潘刘氏的名号。故居为方圆十里闻名的潘家桶子屋。大概因了地势高低的走向,抑或风水先生的指点,一反坐北朝南之习,竟坐东朝西而居。屋后是一座不到三米高的竹山,就象一把围椅的靠背。桶子屋四周,一围两米来宽的濠沟,常年水清虾戏,将铁桶般的庄园团团护住。大门两边是两堵抹着白灰的砖墙,老远望去,雪白雪白,十分耀眼、十分气派;尤其是座落在那些低矮的、用篾织泥糊的间壁、稻草盖顶的农舍之间,更显出几分{wz}之气。进门是一个偌大的禾坪。对着正门的是供奉祖宗牌位的堂屋,堂屋的两边各有两间正房,再过去就是南北厢房、厨房、碓房、仓房、杂屋。除大门一方,其余三向有长廊相连,落雨下雪用不着换鞋撑伞。南北厢房的后面各有数畦菜园。南厢住着外公的兄长、即我们的伯外公、伯外婆一房子孙。北厢则是外公外婆的居家用房了。

明明四四方方一座院宅,为何叫桶子屋呢?据考证,有于是二说:一是益阳土话,称砖砌的墙叫墙桶子;二呢,桶者,一般都是圆状,唯独乡里的扮桶是方形。四四方方的扮桶,既平平稳稳、又牢牢固固,真可谓铁桶般的宅院、铁桶般的根基、铁桶般的家业。可叹,世事沧桑,做过道台的老老爷爷创下的这份家业,到了第二、第三代,未能如铁桶般的固守下来。五十年代的光景是:中落尚未颓败,殷实而不富裕。

桶子屋老老少少亲切的喧哗声,打断了我放飞的思绪。眼前景物依旧,乡风依旧,亲情依旧。唯独再也见不到的是我那可亲可敬的外公外婆!他俩虽说逝世已经多年了,但是两老仍然象活着一样,那两张饱经风霜而慈祥和霭的面孔时时隐现在我的眼前。

外公、外婆相继八十天去世,那时我才刚满十岁。为什么俩老给予年少的我印象却是如此之深呢?——不是吗?昨天来到外公、外婆的故居,晚上做梦又见到了他们。大概是因为十岁之前的那几年,正值我慢慢懂得世事、知晓情感、增长知识的时期。因此,那时发生的一切、目睹的一切、接触的一切,自然给我留下了终生难以磨灭的印象。

由益阳城里到过鹿坪乡外婆家的十二华里乡村小道,是我成长的标志。我出生于一九四七年农历八月二十六日,按公历算恰适“双十节”(即中华民国成立日)。我刚生下来,外祖母是如何特意从乡下赶到街上来,为坐月子的妈妈送鸡送蛋,稍大又怎样睡在摇窝里由表哥挑到外婆家来拜年,这些我都无从知道了。大概从记事那一年(也记不清是几岁)的大年三十晚上,我们兄弟几个和祖母、父母,坐在火炉旁嗑瓜子、吃花生、烤年糕,守岁坐等鸡鸣。鸡叫三遍了,昏昏欲睡的弟兄们顿时困意全消。天刚麻麻亮,母亲就一个一个给我们罩上一件由她日赶夜赶、手工缝制的土布新衣裳。啊!我们要到外婆家拜年去啦!

那一年,我已经早就没有资格坐箩筐了。一路上,大概是表哥挑着五弟或者六弟,妈妈牵着我,行走在雨后泥泞的田坎上,摔了不知多少跤。三步一跤如拜年,我硬是一路拜年拜到外婆家的。那时候,总觉得这十二里路呀,是世界上最远最远的路,是世界上最难走最难走的路,是从娘肚子里出世以来走得最吃力的一条路。

一跨进外婆家高高的门槛,一挂鞭炮噼噼叭叭迎接我们。外婆站在街基上满面笑容,外公坐在坐桶里笑容满面(当时的外公因筋骨痛,双脚已瘫痪)。刚才还愁眉苦脸的弟兄们,一瞬间个个换成了眉笑眼开、满脸灿烂。是啊,外公外婆是我们弟兄童年心中的太阳,外公外婆的家,就是太阳升起的地方。

幼时的我们时常在外婆家里玩,每每一住就是几天。天天与牛表哥、侄女侄儿——翠兰、解放等玩耍。捉迷藏呀、牵牛宰羊呀,尽兴嬉闹。那闪闪的萤火虫,被我们捉来装在玻璃瓶子里当灯点;花蝴蝶、阳眯眯(蜻蜓)、嫩麻雀、小燕子,被我们追得满天飞。后山的翠竹,仿佛是我们取之不尽的玩具。“马鞭子”(即竹根)是我们最感兴趣的东西,我们把它挖出来跨在胯下当马骑,拿在手中作鞭扬;用竹子做竹哨子、做转转筒、做挤水筒、做竹刀、竹枪;头上扎个竹叶伪装圈,干脆在竹山里打起了游击……。和铁牛一起骑牛背,和铁兵一起掏鸟窝;和翠兰一起喂猪潲,和解放一起采莲荷。帮外婆一起取窝蛋,帮嫂嫂一起扭草把;灶膛里添一把柴,荷塘中挑一担水。挥洒天性,放浪形骸,亨受自由,沐浴灿烂。

那时,在我幼小的心灵里,似乎有个解不开的谜。为什么翠兰、解放只比我小几岁,比五弟六弟还大些,要喊我们做表叔呢?我比翠兰早发蒙一年,她只读了一两年书就辍学了,在家里尽干些家务或农事。我那时是多么为她可惜哟,为什么不多读点书呢?——这些问题也只有随着年龄的增长才得到了回答。

玩累了咋办?肚子似乎饿了呀。其实呢,更主要是嘴馋了。于是乎,我就独自一人离开伙伴们回到屋里,外公外婆、爸爸妈妈、表哥表嫂正在家长里短的闲谈。我围着他们哼呀哼的,表哥见此情景就知道我哪儿发“病”了,他开口忍笑地问道:“哪儿痛呀?”我默声不理,继续我的表演——紧蹩眉头,哼声越来越大。只听他接着自个开了腔:“是牙齿痛?还是眼睛痛?”又见他边问边起身走进了后房,这时候,我在心里暗暗笑开了,嘴上也寂寂封音。果然,表哥对“症”下“药”了,拿来了几个通红通红的桔子,顿时我脸上笑开了花,掰着桔子津津有味地吃开了。外婆家好吃的东西还多着呢!炒米薯片山楂羔,莲蓬湖藕红菱角。最令弟兄们口角留香、啧啧称道的是嫂嫂用柴草焖出来的黄锅巴,舀瓢米汤、用锅铲碾碎调和而成的锅巴稀饭,那个香啊——锅巴香、米汤香、柴草香!吃了一碗还要一碗。

连接城乡之间那条十二里长的乡间小路,是二哥、三哥把我带着走熟的。每逢星期六放完午学,就一齐动身去外婆的家。我们总是赖到星期一,一黑天早(清早)吃了早饭才匆匆赶回去上学。在这条路上,有次二哥和三哥不知为什么吵了架,三哥赌气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走了,二哥就把我带上先到了外婆家。一进门,外婆就盘问起二哥来,问清原由后,嗔怪二哥不谙事。因为三哥还没有一个人单独走过这条路,要是他走失了怎么办?不到半小时,三哥却挑着东西,破涕为笑地跨进了大门。

二哥很早就上外地工作去了,三哥的学习又紧张。有一次,终于非要我单独走这条路不可了,可差点被一群乱葬坟堆迷了路。幸亏乡人的指点,才绕出了那群荒墓。这以后,再也没有走错过了。那时,我曾为自己的长大暗暗地自豪过呢——哼!我也能独自走到外婆家啦!

一碗热气腾腾的甜酒红枣圞蛋又让我回到了现实之中。刚才还和我大声寒喧的嫂嫂一眨眼象变戏法一样,将酒蛋递到了我的手中。在外地,人家总说益阳人特别好客,进屋就是一杯姜盐芝麻豆子茶。我说此话应该褒奖益阳乡下人才更准确,单夸我外婆家的乡亲也不过为。无论哪次来、无论多少客,总是一日两茶三餐加夜酒。这茶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茶,而是有着丰富内容的诸如鸡蛋、红枣、荔枝、桂圆的高级茶。既使贵客是十一点进门,也要先烧上一碗茶来迎接你。有时在北头刚吃完,南厢伯外婆家又来请。真个是“嘴”不暇接。三餐米饭,四盏八碗,家园小菜,腊肉熏肠;活跳鲜鱼炭炉煮,家酿浊酒尽兴沽。尊贵一点的男宾如我父亲,临睡前吃一餐夜酒碟子也是必不可少的礼节。碟子虽小有九盘,铜壶一把盛琼浆,熏卤鲜辣湖乡味,昏昏灯火话家常。热情难却的还在后头呢,临走了,鸡呀、蛋呀、桔子、薯片非要打发一箩筐;家园小菜翠欲滴,满满摘它一提蓝,擓到街上去尝鲜。

是啊,到外婆家去,是我弟兄们{zd0}的向往。仿佛那里的天最蓝、花最香,伙伴特多、世界特大。没有啰嗦、没有责骂,任我玩、任我闹、任我滚、任我爬。不仅在玩耍中沐浴着挚爱亲情,在爬滚中也{dy}次领受到悲痛、领悟到怜悯,也领略到恐惧……。

五七年的冬天,外祖父的病情恶化,妈妈已到外婆家住了许久,照顾外公去了。我冒着漫天大雪,光着冻红了的脚丫子,流着清鼻涕,为外公买送xx而奔走在这条十二华里的泥泞小路上,一趟、两趟,{yt}甚至来回跑了三趟。要我去买药,那些稀奇古怪的药名很难记,我边跑边背边祈祷,乡下街上来回跑。但哪知道,我这小外孙赤诚的心也没能感动阎王爷,敬爱的外祖父宝贵的生命还是被他索走了。

外婆在外公逝世后的第八十天,也在我们家里与世长辞了。我还清楚地记得那{yt},阳光明媚,我吃完早饭,背上书包,到明星池小学去上学。不小心,揩鼻涕的小手巾掉进了污泥里,于是我趁还没有打上课铃,赶紧跑回家去洗。卧病不起的外婆见我去而复返,便缓缓地拉住我的小手,作了{zh1}的叮嘱:要听妈妈的话,四伢子,你会有出息的。我望着奄奄一息的外婆,禁不住流下了眼泪。中午放学了,人还走在路上,就听人告诉我:“四伢子,你外婆死了!”外公外婆的逝世,是我{dy}次失去亲人,从而使我接连两次领悟到了什么是悲哀和傷痛。

外公逝世后,灵柩就摆在堂屋中,道场法事、吹吹打打热闹了三天三夜。之后就葬在大门外稻田中的一片祖坟里。下葬那一刻,我原以为会挖很深一个坑,然后把棺材埋下去。没想到,几乎只是平整了一下地面,就放上棺材,然后往上堆土,直掩到不见棺木,成为一个大拱堆。啊,坟墓原来是这样堆成的。这也是我那个年龄的一个“十万个为什么”。随着年龄的增长才明白,湖区地洼,掘土就渍水,才因地制宜的产生了这种浅葬法。

外公刚刚过世,我又一次来到外婆家,没想到,一幅从未见过的凄惨景象出现在我眼前。那是五七年底、五八年初,正是大跃进、共产风盛行的时候。桶子屋几乎所有泥糊的竹篾间壁被敲掉了泥巴,所有的灶台也被拆掉了;房子里,所有的地面都被刨地一尺,(一路上好多茅草屋都被掀掉了屋顶盖)——这一切都只是为了两个字——积肥!锅被砸了、瓮镡被敲碎了、房门上的铁扣铁环和家具上的铜角铜锁全都撬掉了——这又是为了炼钢!在寒风肆虐、空旷残破的屋子里,到处不见人影,大概是“男女老少齐动员,冬修水利不过年”去了。唯有外婆摇着摇篮里的曾孙,望着我进门的身影默默流泪。

 还有一次,那时外公尚在人世。{yt}晚上,桶子屋里忽然来了许多乡邻。堂屋里摆放着两张四方桌,禾坪里三三两两站满了人。大人们的会议开始了,只听桌子旁边有人大声说:把×××喊过来!只见一个和我外婆差不多年纪的小脚翁妈蹒跚着挪到桌前。大声音问话了:你为什么把你家茅屎屋的屎尿泼在你自己的菜园里,而不交队里肥氹子?……一阵问答之后,又只听大声音发怒了,用手一指小脚女人:给我去跪河石子!紧接又咋呼一声:给我到后面竹山里扎一大把楠竹桠枝来!楠竹桠子是我们家惯用的“家法”,抽在皮肉上,立刻暴起一条条红红的血印;打重了,还会渗出许多血来。对此家法,有一个形象的称谓,叫“鳝鱼炒肉”。一两根竹桠枝尚且疼痛难忍,那一大把呢?这一场面,使我毛骨耸然,充满恐惧。散会后,那小脚翁妈在外婆房中歇了好一阵,待开会的人走光了,外婆借给她一根拐仗,她才颤颤巍巍的消失在夜幕中。由此,我懂得了“可怜”这个词。但可悲的是,此后的历次政治运动一来,先不先就充满了恐惧感,似乎是得了后遗症。

一晃事隔十余年了,可是追忆起这些往事来,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这一次到外婆家来,是“xx”非常时期,说是避难也好、逍遥也好,反正到了外婆家,就安全了、就舒心了、就阳光灿烂了!我从这间房穿过那间屋,在外祖父的床上躺上一躺、在床前的蹋板上滚上一滚;地坪里、竹山上,桔树下、荷塘旁,我在寻觅外公外婆的踪迹,也在寻觅童年的阳光。儿时的伙伴们有的成了家,有的出了嫁。桶子屋多了几分苍老,少了几分喧哗。大人们仍然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锄头箢箕、蓑衣犁耙。我默默地来到两老的坟头,默默地培上两把土,默默地鞠上一个躬,默默地回忆,默默地祷告。我爱外公外婆,我爱外公外婆家;我爱我们童年的太阳,我爱这阳光最灿烂的地方!

                               

 

             1968年625日处稿于过鹿坪

                                          2001年8月修重改于长沙

 

表哥和表嫂                                                   
清明时节忆故人(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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