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

　　{dy}次知觉镜子是那一年，生产队放坝坝电影，是《穆桂英挂帅》吧？也可能是《女驸马》，总之是演员头上有很多饰物的那种戏。看完后我就着了魔，白天去野地放牛，就爱摘些五颜六色的野果野花，用草藤缚了，圈在头上。戴上了就着急，咋样呢？是不是也像戏里人物，爽朗而高贵？却是不敢给别人看的，男孩子嘛，说出去笑死人！就跑到山溪边，俯到水面照。这样，山溪水就成了我有生以来的{dy}块镜子。不过水里的镜像并不理想，已是春天，山溪水动心思了，我在它浑浊的动荡的脸上没有找到我想要的东西。

　　得到的{dy}块真正的镜子是在胡三的老房地基里。胡三拆旧房搬新屋，大人们忙着卸瓦桷，下门窗，放柱头，我们一众小孩呢，则四处跑来跑去寻“宝贝”，钥匙圈呀废电池呀酒瓶盖呀药瓶子呀我们都宝贝不已。便在这时，我被一道强烈的亮光打花了眼睛。我不知是啥宝贝，满地寻找，却啥也没有。正当我灰心失望的时候，那亮光又再一次灌进我眼来。终于，我在一个屋角发现了这块碎镜片。我狂喜着伸手去捡，却不小心给镜片划伤了手指。我的哭声惊动了父亲，他走过来，捡起那块镜片，远远地扔到檐沟去了。他把我抱到水缸边，舀起清水反复冲洗我的伤口。他狠狠埋怨我，捡来干啥，有毒呢！但背过父亲，我又偷偷跑到檐沟边，从淤泥里掏出碎镜片，擦干净了，磨光生了，放进贴衣口袋里。

　　没人的时候，我便掏出镜片，放在脸前照。镜片太小，看到眼珠子，却看不见鼻孔子。不过这有啥关系呢？我喜欢镜片不是把来照脸的。我盛一碗水放在太阳下，把镜片递进水里，碗口对着的那面墙上立刻显出五颜六色的光幕，像放彩色电影一样，还有活动的人物流动的情节呢。最妙的还是把光斑打进暗室里，圆圆的小巧的光斑在暗室的每个角落跑来跑去，灵猫一样，动作敏捷，悄声无息。而且我还因此发现了许多平日里不易察觉的东西。那把镰刀已经遗失很久了，当时父亲认定是我带到山上，因为贪玩遗落了。为此他还狠狠揍了我一顿，一遍一遍撵我出去寻找。那天，我把这把锈迹斑斑的镰刀递到父亲面前时，我满脸通红，眼里饱含激动和委屈的泪水。我看着父亲讪讪接过镰刀，埋头走到一块石头前，沾了水使劲磨。他一边磨一边不好意思地嘟囔，咋会在那里呢？难道是给猫叼去的？我在心里得意洋洋告诉他，才不是猫叼去的呢，是猫寻到的！

　　不过这块镜片却不得善终。是一个闷热的夏天，蝉声像地上冒起的缕缕蒸汽，纠结盘绕在一起，似乎要把一切都浮起来。教室里更似一个巨大的蒸笼，全班六十多个同学都成了蒸笼里的小馒头。却还有一片强烈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教室的后半部，火舌一样舔着我们。同时，巨大的光差使得教室的前半部黑洞一样，啥也看不清楚。这是一堂数学课，数学老师是一个瘦瘦的中年男子，他讲话也像他的手势他的表情一样，慢吞吞软绵绵的。他把每一个题目都设置成一个迷宫，领着我们在迷宫里摸来爬去。我们被一个接一个的迷宫绕得昏昏沉沉，恹恹欲睡，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便在这时候，我的手忽然就摸到了裤袋里的小镜片，然后我忽然就有一种冲动，把镜片取出来，把教室后半部的光反射到前面去，让一个圆圆的光斑在黑板上、老师的脸上灵猫一样奔跑，让所有的同学一瞬间都醒过来，振作起来，精明眼亮，欢呼雀跃。

　　不过我的计划最终没能实现。对数学迷宫毫无办法的数学老师对我们稍一越轨的动作却明察秋毫。他轻轻走过来，从我裤袋里搜出那块小镜片。镜片划出一道炫目的弧光，从窗口灵猫一样轻轻跃出去了……

　　后来家里终于有了镜子，那是父亲给姐姐买的。两块玻璃中间嵌一张莲花、鲤鱼、胖娃娃的年画，周围用铁皮箍着，支在一幅铁丝绕成的铁架上。这块镜子是姐姐的宝贝，每天早上起来，她都要在镜子前摆弄半天头发。不过我对这面镜子却没有兴趣，那段时间，我迷上了哈哈镜。我并不清楚哈哈镜是啥东西，我是听同学小胖子讲的。小胖子有个亲戚在城里，过年的时候，他去亲戚家玩，亲戚带他去逛城，见识了这东西。小胖子眉飞色舞告诉我们，那东西啊，好家伙，一忽儿能把矮子变高，高个人削矮，就一瞬间的功夫呢。就我这样胖的，小胖子箍着腰，转一个圈，比划给我们看，就我这样胖了，只要在镜子前一照，嘿，你们猜怎么着？他也不等我们答，就抢了说，一下就标准了，端正了。张三你这样瘦的，他拍着我的肚皮，这肚子一下就能成将军肚，还戴官帽，做官呢！我给你说张三，他教训我，你要不去照一照哈哈镜，恐怕这一辈子都不晓得做官是啥滋味呢！我可对做官没兴趣，不过，要是能进一次城，看一看那神奇的哈哈镜，这一辈子可就心满意足了。我暗暗为自己确定了{dy}个人生理想。

　　对镜子有渴求是在读中学的时候。我开始注意自己了，我尤其在乎自己的头发，我总希望头发始终是清爽的，飘逸的，蓬松的，迷人的，像流水一样，清风一样，旗帜一样。但是头发却并不听我的摆布，早上起来，或者是疯跑下来，它常常都湿漉漉紧巴巴贴在头皮上，还一缕一缕支棱着，使得我整个脑袋像是一只刚从水里捞出来又掉进刺笼中的鸡！更严重的是，头发在我的视野范围之外，我根本无法掌控它。有人的时候，我又不好意思伸手去摸。当“她”出现时，我常常满脸通红，浑身不自在，我总感觉头上又鸡腿一样翘起一根难看的爪子来，给“她”瞧去了……

　　父亲却不会给我买。即便父亲给我买，我也是不好意思要的。一个男子汉，揣一块镜子在口袋里，时不时拿出来照照，恶不恶心啊！我常常偷偷溜进姐姐的房间照。我是悄悄的，给姐姐发觉了，多丢人啊！我觑得姐姐出去了，就蹑手蹑脚去她房间，努力不发出任何一点声音。有一次，正当我在镜前拼命扯捋那倔强的头发时，姐姐忽然就回来了！她轻轻的脚步声雷鸣一样震得我的耳鼓直发麻，我张皇四顾，羞怯万分，{zh1}哧溜一声钻到床底下去了。

　　我又重新回到山溪边了。那是一个清凉的深秋，木叶凋零，水落石出，山溪水重新恢复了它的宁静和清澈。我一整天一整天坐在水边那块洁净的白石头上，黑黑的身影映在水里，又瘦又薄，孤独伶仃。溪边石罅间的白芦花已经飞尽了鹅毛，细瘦的枝条叉拉在半空，被清冷的秋风吹得瑟瑟发抖。我双手托着腮帮，呆望着水中的倒影，看那影子轻轻地变皱了，模糊了，然后又清晰了，凝固了。我狠狠地揪扯自己的头发，把那蓬松的柔顺扯成一截一截枯萎的刚硬，少年的心事被一潭深秋的碧水一刀一刀割着，割得鲜血淋漓……

　　镜子实实在在地走进了我的生活。不过它没再能给我带来喜悦，带来的反而是无尽的烦恼。进入青春期的我，脸像害了瘟疫一样，青春痘此起彼伏渐渐吞噬了我整个脸孔。那段时间，我狂躁不安，一有空闲就呆在镜子前面，双手把住脸，使劲挤压那些痘粒，誓要把它们挤干净铲平复为止。但是痘也和我较上了劲，在我的穷追猛打下，它们或许暂时退隐，可一有风吹草动，它们就像是野地里的毒蘑菇，一夜之间又花枝招展占据了我脸上的每一个山头。

　　我讨厌死了镜子！是它不断地告诉我让我沮丧的战果；是它不断地提醒我脸部的丑陋和变形，以及让人不得不联想到的意味深长的低级趣味甚至xx；是它让我在别人面前意气风发的时候突然暗哑下来，萎缩下来，不得不把那只死苍蝇活生生吞下去。可我又离不开它！没有它我心里更不安，更惶恐，我把握不了自己，找不到现实和希望。它就像一个和我呆在一起很多年，让我厌恨不已的丑陋的女人，只要看到“她”我心里就添堵，但是我又在各方面依赖“她”，我知道要是“她”离世而去，大约我也活不了了。

　　但是我却真正地恋爱了。恋爱来得很突然，我xx没有心理准备。实在也是我不敢准备，我很不自信，觉得自己丑，丑的人咋有资格恋爱呢？但是她不觉得我丑，她说我很好看，浓眉大眼，隆鼻阔嘴，是那种正大光明的形象。她知道我讨厌镜子，她不要我照镜子，她说她当我的镜子。她把脸对了我的脸，两只大眼清澈可鉴。她不让我挤那些痘，她要我都交给她。她玉葱一样的手指从我脸上起起伏伏的山岭间摸过，饶有兴趣地对付那些红白的脓血。她是个有洁癖的女人，家里的东西要是给别人用过，她一定会用酒精棉一遍一遍地擦拭别人把握过的地方。她的洁癖到了病态的地步，但是她对我脸上的脓血却一点也不反感。不但不反感，似乎还爱上了挤痘的工作，她说当一颗痘被扑哧一声挤掉后，她就特别有成就感，仿佛是把她自己身上的刺拔掉一样。

　　镜子很快占据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梳妆台上有，储衣柜上有，衣帽间里有，洗脸盆前有，床头柜上有，天花板上有，电视墙上有。只要一抬头，一睁眼，我们就能完完整整地看清自己的每一个细部，每一个侧面，甚至后背心、后脑勺这些我们视野不及的地方。不只家里有，满世界都是镜子，商场里、电梯里、包间里、楼道里、广场里，以及每一件小物品上。镜子在这些地方发挥着妙不可言的功能，它不仅仅让我们照见自己，看清自己，它还能把幽暗的地方变得明亮起来，平凡的地方变得华丽起来，狭窄的地方变得宽敞起来，局限的地方变得开放起来，肮脏的地方变得洁净起来，简单的地方变得丰富起来。我们几乎可以宣称，我们进入了一个“镜时代”。

　　连工作的地方也都是镜子。在这里，镜子成了某种秩序和规则，它提醒我们要正衣冠，净面孔。提醒我们要随时保持微笑、挺直、彬彬有礼。它还是某种监督和保障，它要求我们的思想和身体一样透明，随时向组织敞开。要求我们的步调、我们的姿势和领导保持一致。它同时还是风向标和指示牌，规定着我们脚的朝向和眼睛的方向。

但是镜子的滥觞却让我对镜子本身产生怀疑，我常常感觉镜子并不像它们希求的那样，更多的时候它们是黑的，暗哑的，有了镜子，我反而看不清别人真实的面孔、真实的表情、真实的动作、真实的想法，我甚至连我自己也看不清，把不住了。

　　我们有了孩子。她常常说我们的孩子是世界上{zh0}看的孩子。我也觉得我们的孩子漂亮，但要说{zh0}看，我可不敢确定。但这显然是她的真心话，她的眼睛，她那两面明亮的镜子瞧着孩子，能熠熠地生出光来，就像小时候我把碎镜片放进碗里一样。有{yt}，她要我把脸和孩子的脸贴在一起，左瞧右瞧，上瞧下瞧，忽然大声叹息，天啦，你怎么变得这么丑啊？我变丑了吗？当时我并没在意，事后到镜子前照了照，浓眉大眼，直鼻阔口，脸上的青春痘早已平复，脸面变得光洁红润有弹性——这不是更漂亮了吗？怎么她反说我变丑了呢？她的眼睛还是以前那双清澈的眼睛，镜子还是那样的镜子，是什么在变化呢？

　　我付出了全部努力，但没能在镜子前保持住挺直的、微笑的、彬彬有礼的形象。在一个我认为十拿九稳属于我的职位升迁中，{zh1}却无声无息地到了别人头上。那个平时和我关系{zh0}的，眼里始终保持着微笑的领导，在{zh1}的关键时刻收住了他的笑容。我沮丧到了极点，灰溜溜回到家，呆立在镜子前，除去西服，扯下领带，解开扣子，双手抓在头上，把头发扯成刺。这是我吗？是往天那个西装革履、大腹便便、得意洋洋的人是我，还是现在这个垂头丧气、羽翼凌乱、遍体鳞伤的人是我？这都不是我喜欢的样子啊，我啥时候变成这个序列的模样了呢？那个为一块碎镜片狂喜的，给划伤手指仍然爱如宝贝的儿童，那个伶仃身子，坐在一潭深秋的碧水边，满脸干净的忧伤的少年，他们还是我吗？他们去哪里了呢？是镜子不可信了，还是我不可信了？

我伸出手，紧紧地握成拳头，对着镜子里的我，一拳劈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