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兴尧- 读书志

  本世纪三十年代到四十年代中期,我国的散文随笔不能说不比较发展。
  在北方文坛上执笔较活跃的,除了知堂以外,又有两谢。两谢都是历史学家,文化圈里有“大谢小谢”之称。大谢身高,清华出身,研究南明史,河南人谢国桢先生。小谢身矮,北大出身,研究太平天国,四川人谢兴尧先生。两位有个共同的爱好,治史之外都喜欢写小品文。多年来积下的随笔小品恐怕不在他们的史学专著之下,可惜史学界目为小道,文艺界亦少人重视。其实两位作家以自己的行动,说明文史不能分家的道理,他们的抱负理应得到肯定。
  五十年代初,谢国桢先生在南开大学任教授,常给天津《新生晚报》写几百字一篇的文史小札。稍后调来北京,我才同他建立了忘年之交。谢兴尧先生原在北京师范大学任教授,五十年代初他离开高等学府,参加新闻单位,负责图书馆的工作,我们得有机会结为同事。他常给副刊写二三百字的补白文章,笔名用“知非”。反右派运动之后,他写过一篇释“牛鬼蛇神”的小品,看似平常,内行人懂得非真正的文史学家莫办。
  “xx”兴起,他已退休在家,结果也变成“牛鬼蛇神”,被人拖到单位来。说“拖”,并非夸张,因为他生来瘦弱,又胆小怕事,到了会场早已吓得两腿发软,不能迈步,只好由两名壮汉拖他上台。罪名之一是,三十年代他在上海曾经与简又文合办过小品文刊物《逸经》。这是三十年代颇有影响的文史刊物,创刊于 1936 年3 月,谢兴尧任主编。当年轰动一时的是该刊全文披露了瞿秋白的《多余的话》,以及一篇《红军二万五千里西行记》。
  1945 年4 月,他又在沦陷区的北京主编了文史刊物《逸文》(见图75),到同年6 月出版了第二期而止,原因是日本投降在即,刊物办不下去了。撰稿者有周作人、傅芸子、傅惜华、徐凌霄、徐一士、谢国桢,以及女作家雷妍等。“xx”前后,他家居北城安定门,地名倒好听,看来他并未享受到真正的安定,后来连续弦的夫人也离他而去了。近十几年,他一直在独居。
  有一年因生煤炉不小心,中了煤气。事后我去看他,快到夏季了,火炉仍摆在那里,煤灰也没清扫,桌案上的积土足有半寸厚,说是等待外省工作的儿子来时清理。我问他的藏书呢,他说一半当废纸卖了,小贩连书的函套都不收,只好当生炉子的引火柴用,现在晒台上还堆了不少。我到晒台上一看,果然角落里堆有不少蓝布面的书套。不过我又看到晒台栏杆上洒有不少面包屑,问他,说是给八方飞来的鸟雀食用的。我称他这不失赤子之心,是对生活的热爱,可算一雅。还有一雅,他抽烟用的是长管的旱烟袋,看去实在不伦不类,他却认真地指出我的粗心,原来这是用稀见的竹根制做的,乃是贵州彝族兄弟的特种工艺。烟叶则来自云南。如果还有三雅的话,那便是桌上几下养置的长满绿苔的山石,天津的书法家吴玉如先生还为他题了“斋石斋”的匾额。这说明,他除了喂鸟之外,还喂无声而有形的石头。那年他七十三岁,临别时他还跟我幽了一下默:“七十三,八十四,不知这个坎儿过得去否?”
  如今他早已安然过了坎儿,并移居有暖气煤气的新楼宿舍,煤球炉子早扔掉了。在新居他送我近年由他整理序跋的两部清人笔记,一是《水穸春呓》,一是《荣庆日记》,所据的是自藏的珍本和抄本。前者是有关太平天国的史料,后者是一个晚清重臣的生活实录。如今他又重拾随笔小品之笔,回忆北大的往事,写了过去不敢想、也不敢写的胡适,以及京华风俗。文采不减当年,颇有一点知堂的余风,有点冲淡,似乎也有点絮叨,是老年人的文笔吧。
  白天,他读书、写作,晚上独守一个九寸的黑白电视机自得其乐。我戏作半联赠他:“九寸电视八瓦灯。”他脱口而出凑成:“老而不死是为贼。”我说不吉祥也不对仗,他说:“无妨。我今年八十四了,又是一坎儿,未知过得去否?”
  我说不成问题,理由之一是去年夏天,我还见他站在街头的冷饮摊上大食其冰琪凌,那兴致简直像身旁的一群无邪的孩子。

姜德明《余时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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