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北的圣人地(上)
李人毅
海北镇人不过清明节。
海北镇人清明不扫墓。因为清明节时,位于黑龙江省海伦县北面的海北镇一带的冻土还未化,撮不起土来,无法为坟填土。这一点似乎算不上正当的理由,最xx的答案还是因为老辈人就这么传下来的。
海北镇管扫墓叫“上坟”,上坟的日子在阳历五月初五端午节这天。这里的端午节有自己的传说。
这里人管端午节叫“耽误节”。
说是古时候汉人受异族欺辱时,每家都得供养一个鞑靼人。这些统治者们在老百姓家胡吃海喝,做威做福,使汉族同胞苦不堪言。于是,大家决定在五月初五这天,一起动手杀鞑子。不知为什么给耽误了。这一行动未成功,有人为此还献出了生命。直到八月十五这天下午,汉民们在月饼中夹着纸条挨家传递,统一了行动时间。在月上中天之际,各家各户齐动手,一举杀死了鞑靼人。
至今,这里一直流传着八月十五杀鞑子的故事,因此,每年的八月仲秋节都吃月饼,来庆贺这历史性的胜利。而五月初五就定为耽误节,来纪念未成功先成仁的乡民们。久而久之,把耽误二字叫白了,就叫端午节了。
民俗民风因地而异,这里端午节不吃粽子,不纪念屈原。每年到这天,人们都到死者的坟旁去为旧坟填上一层新土。以此寄托着生者对死者的怀念。
那坟头的存在就是先祖的存在。没有坟头时,先祖虽然依旧存在,但是端午节却用不着去上坟了。可踩青的人总是很多很多,归来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把草,有防风,有艾蒿。
艾蒿挂在门上,是一种古老习俗的延续。
海北镇是有名的天主教区。当位于镇中心那座二十里地外都能望见的钟楼子,在大跃进的年代被扒倒后,天主教堂就失去了往日的辉煌,教徒们只好在新盖的小教堂里做弥撒。能记录天主教历史的就是圣地了。所谓“圣人地”,就是教徒死后安葬的地方。
这块坟地好气派。能有一华里地见方那么大,倘在没有庄稼的季节时,站在北城壕塄子上,便可看见那一排排坟头。
走近时,就看到坟上一排排十字架了。
十字架木制的多,架上竖写着坟主人的名字,横的两面写着:“息之安所”、“永光照之”。年深月久了,这里的十字架多得很,有的已经陈旧得字迹模糊了;有的残缺了,只剩下半尺高的朽木桩子;有的被牛在蹭痒痒时给蹭歪了,上面还挂着牛倌的一个水壶在晃动着。有几个新十字架很醒目,白茬的木方上写着黑色的字。
这里坟头挨坟头,走近坟地里分明觉得是进了一座城池。
据老人说,这地界从埋{dy}座坟到如今已有一百来年了,埋的死人比镇里的活人还要多,是天主教堂的专用地。
一条水裂沟从坟地中间穿过。靠水沟东南有个{zd0}的土包,那里面没有埋人,是神甫念经的祭台。每到端午,身披祭衣的神父都要站在那高高的土丘念诵经文、掸圣水,朝拜神灵,说是为死者祈祷,使其灵魂早升天国,以享永福。此时,周围站着许多虔诚的教友们,他们默默地听着,还有那为神甫扶祭的人,穿着白色上衣在忙上忙下,配合神甫完成与天主对话的仪式。至于那地下躺着的人,是否听得到,就只有天知道了。偶尔有几只小鸟飞过,给坟地的盛典助兴。
自从洋神父被赶走以后,这块领地居民的成分变得复杂了。常有不信奉上帝的人搬进来,一厢情愿地当了上帝子民的左邻右舍。
我{dy}次去坟地是五岁那年,背着妈妈,凭一身“勇敢”,走在大孩子们的中间。这是一个杂草、野花的世界。草深的地方没过了我的头,坟高的地方我爬不上去……我没敢再往里走,独自在西南角采了一抱带秧的花,准备送给妈妈。因为妈妈有对花瓶,总爱往里插花。
突然发现身旁的一个坟张开了嘴,里面吐出个棺材头来。棺材的头部裂开了,露出了一个白花花的头盖骨。我害怕了,慌忙退出坟地,揣着一颗怦怦跳的心,抱着一丛花秧,跑回了家。
晚上我做起了恶梦,起来又喊又叫。从此,妈妈再也不让我去坟地了,可妈妈花瓶中的花盛开了一个多星期。
有一年端午节到了.那时我已经上了小学。妈妈领着我,跟着爸爸去给死去的亲人上坟。我们先经过老婶的坟。老婶去世时很年轻,扔下一个儿子。爸对我说,告诉过你那个哥哥,每年都要到生母的坟头来看看,填几锹土。可是他不来上坟,白养了这个儿子了。妈妈说,管人家干什么,说不准我们死了也是一个样子,还兴许不如人家呢。爸爸不说话了。又扭头看了看我。
我们一家三口人到了太姥姥的坟前。他们表情庄重,似乎在回忆着什么,默默地一锹锹地往坟上培土。不一会,坟上绿色的野草被黑色的土盖严了,坟也增高了。{zh1}爸爸用锹拍拍坟头说:“明年再来吧!”就催促我和妈妈走。
这时,我见到妈妈一头扑在坟上大声哭了起来。这突如其来的场面使我一愣,吓得不知所措。
妈妈的哭声,一声高过一声。我去拉妈妈,妈妈不动。爸爸劝她,她也不走,嘴里述说着一件件往事。爸爸动了气,一把拽起我说:“走!咱们走!让她一个人哭吧!”此时,围观者越来越多,妈妈旁若无人,哭述的内容,让人听得很真切。她说,小时死者最疼爱她,死后再也没有像她那样对心思、说心里话的人了;还说,死前想吃什么东西而没有买到,至今仍后悔着。
爸爸不让我听,我又舍不得妈妈和妈妈哭述的故事,只能一步一回头地被爸爸牵着走。心思仿佛变成了一条线绳,长长的一头串连着妈妈的泪珠,一头牵扯在爸爸手上。
在回家的路上,我们又看到几堆人,围着一个哭诉者。看的人表情茫然、木讷,哭的人悲切、真挚。圣人地这种群体的哭述,此起彼伏,散布在这坟包林立气势宏大的墓地的各个角落里。
还有的人,不哭也不喊,填完土后卷起一支烟慢慢地抽起来,蹲在坟边默默地坐一会,静静地陪着那地下的长眠者。地下躺着的或是他尚未尽到孝心的父母,或是系着乡情的亲友,以及生前不能公开相好的恋人……
不管是无声的倾吐,还是大声的哭诉,都使往日死寂的墓地沸沸扬扬,充满了生活气息。海北人每年都通过这样一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感情。让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进行一次公开的对话。
那天妈妈回去得很晚,见面时给我一个淡淡的微笑,似有某种歉意。我仔细观察,她虽有疲乏之感,但心情已并不沉重了,像是丢掉了许多负担似的,又像了却了许多心愿,而得到了宽慰。在她不顾一切扑向坟头时,她已忘记了身边的儿子,是在舍命攀登思恋的峰峦,去和死者沟通情感。如今她又回到了儿子的身边,面对的是今后的生活和生者的责任了。妈妈是在缅怀中得到某种满足吧。至于她和坟内那死者究竟有着怎样深厚的情谊,我再也
不敢去问了。妈妈也没有再说过。
今天是清明,我发现自己该缅怀的太多太多了,今天又忙着给画刊写评论,直到此时,才将这篇文章发出来,写于多年前,因为4千多字,分两次吧。在此向博友问好。——李人毅2010、4、5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