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年前，我作为一名知青下乡到河北农村插队落户，尽管时间的河流从未停止过她匆忙的脚步，但是她冲淡不了我对青春时光的记忆。今天我又回到了那个地方，想再看看曾经和我一道劳动过、工作过的人们。因为，隐约中我有一种担忧，恐怕有{yt}他们中的哪一位会在黎明到来之前或者落日降临之际，毅然地放弃了世世代代养育了他们的黄土地一去不复返了。

        天气真的是很好，阳光明媚地照耀着，一如当年我插队时跟随社员们在麦苗返青时节站在蓝天白云下与天奋斗时的模样。那时候的贫下中农大都穿着露着旧棉絮的黑色粗布棉袄，腰间系着一条粗粗的草绳，在草绳的缠绕下，棉袄与肌肤xxx地接触着，那种打扮就像今天犀利哥的混搭，随意中隐约游动着一缕艺术家的豪放、苍凉中明显地裸露着人生因无奈而变得无畏的懒散。生产队的小队长是一位青年壮小伙，十分的不善言谈，着急的时候就口吃，他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出工、收工、和返工。可是那天他却破了例。

        那时正是春风劲吹时节，对春风的赞美是诗人们的赞美。“春风又绿江南岸”是诗人们端坐在雅室捻着长须冥思苦想推敲出来的。真正的春风出现在乡村四野时，就像无数座鼓足了马力的巨大鼓风机，让酣睡了一个冬季的黄沙尘暴骤然起舞，搅混了天也搅混了地，我们置身在天地之间，睁不开眼、站不住脚，被风吹起的发稍狂乱地扫打着我们的脸颊，衣衫裤褂在狂风中剧烈地抖擞着，xx作响。我和我的贫下中农们再也无法与天奋斗与地奋斗了，于是，一座座矗立的坟头就成了我们的避风港。我们毫不犹豫地匍匐在它的后面，和长眠在里面的先人们咫尺之隔，不知在此时他们是正在庆幸没有了狂风的骚扰呢，还是正在懊恼倍受寂寞的煎熬。每当这种时候，我便会把从家里带来的尼龙纱巾蒙在头上，这样既挡住了风沙的肆虐，又不妨碍我看清前进道路上的方向。

        纱巾是乳白色的，很好看，农村姑娘少有所戴。那时候，知青的穿衣打扮言谈话语很令当地青年们的羡慕和模仿。当时小队长的婚期已经近在眉睫，他很想为未来的妻子也买上一条我那样的纱巾，只是怕到城市商店说不清道不明遭售货员的白眼。于是他来到我的面前，憋了一会才说，你脑袋上蒙的这个叫个啥？我说，就是纱巾呐。小队长说，你再说仔细点，俺要是进、进到大城市去到大商场买，应该怎么跟售货员说、说明白！万一说不明白，人家就会不理俺、俺们。我说不会的。小队长说，俺们乡下人进城净受、受气！我说，你去了先选好颜色，然后就指着柜台里的纱巾告诉售货员说就要这条尼龙纱巾就行了。小队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脖子上的青筋突突地，脸上明显地涨红着。下乡六年，那是他和我说的最多的一次话，我想如果不是为了他的爱妻，他才不会呢。要想证明这一点，最有说服力的就是那次挖沟了。

        挖沟对于我来说是个挑战。光是那个沉甸甸的铁锹就够我拿的。那天小队长把他手中的铁锹往地上一放，在铁锹的两端顺势划出一条竖线，然后依次往后划去。他一边说边划：一人一铁木锨，谁挖完谁走！大家一听，积极性就空前的高涨起来。人人都扎下头大干起来。我也学着别人的模样用脚使劲地往地下踩去，可是白费劲，大地坚硬着，无动于衷。我又把双脚站上去摇晃着，大地依旧继续地保持着最初阶段的完整性。看着大家一锨一锨地将地下的土挖出来，我不禁有些懊恼起来。这时，小队长过来了，一言不发地站在属于我的那一铁木锨之间，挽起了袖子，朝两个掌心呸呸地啐了两口唾沫，然后一个狠劲蹬下去，干冷的泥土立时乖乖地被他挖了出来。他一锨一锨地挖着，脖子上的青筋渐渐地再次暴起，黑红色的脸膛上热汗蒸腾。我怀着感激愧疚的心情试着要和他一起挖，他说，一边去，别碰、碰着！沟挖完了时，他抹着汗，望着远处说，你走吧！我说，那你呢？他看我也不看我，一边大步流星地走去，一边说，挖俺的去。原来，他分完工后就直接帮我来了。他帮我挖沟是他早就想好了的事，只是没有提前告诉我罢了。我真后悔在一瞬间产生出的不良情绪。后来，我进了城，就再也没有见着过小队长，可是我从来也没忘记过他。没有忘记他洒汗挥锹的身影......

        村子里静悄悄地，村中央有一条红砖铺地的笔直的道路，偶尔有一两辆摩托车疾驰而过。几家超市门前，有小轿车在停放，光洁的车身温顺地享受着阳光的触摸。这里已经发生了xxxx的变化。人们衣着光鲜、厅堂卧室豪华敞亮。农村，已不是我所在时候的模样，她充分地发挥着土地带给农民们丰厚的实惠，这让久居城市里那些暂时还摆脱不了“蜗居”的人们望尘莫及。小队长当年的忧虑早已随风飘散，今天的他，应该是自信自豪的吧？我进村后从所看到的人们的眼神里，再也找不到当年食不果腹、衣不暖身的寒酸和尴尬了。答案是肯定的。我迫不及待地朝乡亲们打听起当年的小队长来，有人告诉我，几年前，他已经永远地走了......

        天依旧湛蓝着，几片薄薄的白云在悠闲地漂浮。田野里，等待浇灌的麦苗在微风的呢喃下肆意地碧绿着。还有一片片裸露着的土地，那是准备种春玉米的。我的心情像淋上了一场雨，湿漉漉沉甸甸的。望着这片待耕的黄土地，眼前又一个遥远的画面缓缓地从我记忆的深处浮现出来......

        也是在春季，小队长带着我们在玉米地里间苗。玉米苗刚刚长出一扎多长，一溜一溜的小苗密集地拥挤在一起。小队长说了一声捡着好的留啊，就率先干了起来。我跟在大家后面，看着挤在一起的苗苗们，不知除掉哪棵好留下哪棵好，它们就像单卵多胎的兄弟，分不出你我。想到小队长的话，于是就果断地决定，那就留下又大又壮的苗吧。社员们从地东头干到了地西头，又从地西头干回了地东头。当大家都坐在地垄头上休息时，我还在临去的半道上踟蹰着。社员们齐刷刷地坐成一排，笑眯眯地望着我，我独自站在地中央，好像在表演独幕话剧。天好高、地好大、我好孤单......

        眼泪就要流下来时，小队长从后面接我来了。只见他身手娴熟动作敏捷地把我间过的苗又重新地间了一遍。他到了我跟前时说道，你怎么把高粱苗都留下了......

        今天是清明节，风和日丽天高气暖，正是一个祭奠亲人的好日子。大田里，一缕一缕的青烟在随风飘渺。当年的小队长你在哪里？你可知一位曾经得到你帮助的知青回来看望你了？她没有忘记你的淳朴、你的憨厚、你的内敛、你的无私。你的这一切都会和这片黄土地一样，永远地珍藏在她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