唠叨与安慰——读吉本香蕉


吃饭的时候和朋友说起孩子,我这个没有孩子的人对朋友教育孩子的方式大加鞭挞。弟弟当时坐在旁边,几乎不说话。他比我高出20多公分,小的时候俊美得不像话,现在脸庞逐渐长阔了,五官倒并没有随之延展,显得面庞这个舞台太大,眉眼作为主角却过于低调。回家的车上,弟弟在后座突然没头脑地说:"生孩子还得生两个,离家出走也可以打个商量。"我知道他在延续饭桌上的话题。事实上我们当时并没有离家出走,而是双双被暴怒的父母赶出家门。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这就是吉本香蕉小说的味道。成长中沉默青涩的姐弟互相依赖,甜蜜微带点苦味的回忆。

      晚上拾起吉本香蕉的书,迎头撞上的是一些似曾相识的片段,她的书里一向提供这种空间的恍惚,在一些略带伤感但并不伤心的回忆里做最合适不过。她的小说长长短短的看过七八部,总是记不住情节,隔一段时间看,除了主人公和故事略有面熟之外,跟看新小说没太大区别。吉本{zd0}的好处就是,对话简明,结构简单,描述也不累赘,却奇异地创造了一种唠叨的氛围。这种氛围清越飘忽,"深夜的院子里,树木散发出光亮。在灯光的映照下,光洁柔和的绿色的树叶和深褐色的树干,形态线条显得十分清晰。"(<一种体验>)这是标准的吉本的调子。此一情景最容易出现在梦醒之间,在人灵之间,在现在和过往之间,唤起一些隐痛,但又不够尖锐得让人必须做出反应。有点迟钝,有点落寞,涨满迷失的爱意。

      吉本的小说中最喜欢的是<白河夜船>和<厨房>。<厨房>是吉本的处女作,也为她奠定了名声,对于一个没有什么野心的女作家,<厨房>一开始就把各种吉本要素都展示了,以后的小说无非是这些要素在各处的重复。<白河夜船>几乎是一部献给睡眠的小说。长睡是一种短死,也有机会浮游往事,醒来后常有隔世之感。跟睡眠关联最深的不是女主人公寺子,而是她的朋友诗织,诗织的职业是陪那些疲倦痛苦的人睡觉,在他们醒来时给一个微笑,或是递上一杯茶,并不发生肉体关系。诗织的房间除了那张职业的大床之外,还有一个不与人分享的吊床。她在陪睡的时候吸入了别人的黑暗,只有在自己的吊床上才有属于自己的睡眠。寺子无非是被睡眠侵蚀,而诗织却被他人的睡眠拖入至死。吉本的小说总在寻常故道上蹒跚,每有细腻的惊喜,这部小说却有整体的好。

      广受欢迎的小说里都有某种深入的唠叨。吉本的唠叨有缥缈深情的气质,因为本质上的清凉透明,深情不被生死离别调弄,仿佛与生俱来似的。爱情也有试探和若即若离的气息。这种温暖可喜的唠叨像诗织那张大床,在那里没有提防,不必埋怨,倒头就着,什么疲倦和挑剔都可以盛得下。有人把吉本和村上相比,他们之间除了都是日本人,都会弯腰呼气大鞠躬之外,实在没有什么可比性。村上雕琢精细,吉本疏懒恍惚。她和奥斯汀也没什么相似性。吉本的小说也琐碎,但跟奥斯汀的坚硬和绵密相比,质地情趣大异。奥斯汀的伊丽莎白遭受求婚会说:遇到这一类事,通常需要对别人的抬爱表示感激,可惜我从来不稀罕你的抬举,"哪怕全天下男人死光了,我也不会嫁给你"。吉本的女主角如果到了奥斯汀那个需要真刀真枪算计、进攻和投诚的世界,早就死得硬硬的了。她们是温软的,相信爱,也被爱着,有点拿不准自己,歪歪扭扭地走着,不强扭向什么意义,每到沟边上又被别人或自己拦住捞回来,爱情也不必冷酷到底和撕心裂肺,家里有干净宽大的厨房,夜里有茶和浮动的暗香。这样的不动声色的和暖谁不曾偷偷幻想过呢?人在奥斯汀的世界挣扎间隙,在如此的唠叨中都能有或浅或深的安慰。

      (吉本芭娜娜(吉本香蕉):<厨房>,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8月版;<白河夜船>,同上,2005年11月版;<甘露>,同上,2003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