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宾雁作品集:本报内部消息_谷米1008的空间_百度空间

 

  十点钟,总编室上班的时间,一分钟也不差,马文元走进了办公室。推开关闭了一冬的窗子,落下来一大片尘土。他掏出手绢来,使劲擦了擦又瘦又小的手。

  又是一个春天!桃花枝儿都要闯进窗子里面来了。为什么春天每年来一次,却不使人觉得厌烦呢?

  十点一刻了。在十点到十一点中间,电话铃应该响一次。往常,每一次总是还不等把听筒放在耳边,里面就哇啦哇啦响起震耳的声音。总编辑陈立栋无论在什么场合说话都是一样大的嗓门儿。可是也好,免得听不清楚要请他重说一遍。陈立栋是个性子急躁的人,别人“不好好听”他说话他就要急躁起来。这位总编辑每天早晨的这次电话总是一面吃着早饭一面打来的。有时不过是指出哪个版上一个什么标题不恰当。有时是紧急传达党省委的一个意见。有时碰上总编辑心情愉快了,还在电话里和自己的助手分享一下对今天报纸的满意,诸如此类,比如:“文元,怎么样,你看今天这张报纸……?”一听这声音和口气,马文元总能够大体上猜到总编辑最满意的是什么。果然,没等他回答,那边声音又响了:“头版高厅长这篇专文有分量,有分量。收集些反应。……三版这篇经验也还可以,组织部这回该没有意见了。……收集收集反应……”这当然是少有的{zh0}的情形。总编辑是不满意报纸现状的时候多,电话里通常都是指出当天报纸的缺点,提出对下一期报纸的具体要求:从社论到图片,甚至连版面的安排,都作些指示。在这些指示里,常常不无指责的意思:看,你这个总编室主任,工作得这么作才行啊。

  马文元每天的工作,就是从这个电话开始的。其实不光是他一个人的工作是这样开始,整个编辑部{yt}的行动也是由这个电话决定的。比如,从省委会议上得到的启示,常常使总编辑发现必须组织一版文章集中谈一个问题——比如说准备种籽或是积肥。于是,十一点以后,编辑部的各个部门就都行动起来了:农业组自然是最忙的,党的生活组也闲不了——需要党组织这方面活动的经验啊,文艺组如果不去写快板,也得采访一个什么先进人物……

  ……看来今天是个最平常的日子。马文元一面翻着今天的报纸,一面揣测着总编辑今天可能提出的问题。一版登的党市委决定七天之内消灭全市的麻雀这条消息,可能标题字号小了一些。陈立栋可能又要半开玩笑半指责地说:“怎么,信心不足么?”说实话,马文元对于七天之内结束每只麻雀的生命确是半信半疑的。可是不管怎样,头条总是头条。关于本省先进生产者吴长海的报道,他还会嫌少的,昨天说要半个版的,可今天连三分之一版也不到。

  习惯真是个怪东西。每次电话铃一响,马文元心里就一跳。现在电话铃不响呢,他又着急:十点三刻了,还没有指示,这{yt}的工作可怎么安排呢?……

  有人敲门。工业组的组长张野进来了。他,最年轻的编委,党总支委员,一手好文章……他总是轻松的,愉快的。

  他微笑着,把一份打字的文件递给马文元,就在沙发上坐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春天从敞开的窗子爬进了这个房间,盛开的桃花丁香混成那么浓的一股香味,就仿佛鼻子都能碰到它了。

  这是一份工业组的五月分报道计划。全国先进生产者代表大会的报道就占去了一半发稿字数:都是报告,发言,写先进人物的通讯。马文元在这个名单里发现了几个非常熟悉的人物……

  “这些人不是从前年就宣传过了么?”马文元微笑着说:“去年青年积极分子大会的时候,又宣传过一阵……”

  张野走过来伏在桌边上,看着那排名字,简短、肯定而又意味深长地说:“旗帜啊,全省全国的旗帜。”

  马文元瞅了瞅他,想反驳,却又止住了。他接着又提出了另一个问题:

  “去年积极分子大会就是整版的发言,事迹,这次还是?也许是因为他们今年又有一些新的事迹?哦,还有些新的英雄模范根本没有宣传过哩!”

  “人家的大会就是这么开么,一个个代表介绍自己的事迹,这总会有人家的道理的。”张野又带点神秘地把嘴凑过来,低声说:“我打电话问过北京市的两个报纸,都是这个报道法……”然后又笑了。

  马文元也跟着笑了。可他本来是不想笑的。他不喜欢张野这个人。这几年他学会了冷静地、甚至过分冷静地观察别人和剖析自己。在方才张野这一笑里,包含着什么意思呢?自信,欣赏自己办法多——先打电话问问北京,然后再订计划,这还会有问题?十足的把握!而最妙的是,这些都正好符合总编辑的意图。马文元本想理说些什么,可是他没有说出来,因为他觉得在这样的事情上他没有发表意见的必要。

  张野又那么微笑着走掉了。他的脸总是那么红润,前胸笔挺,走起路来就仿佛带着一阵歌声。今天他又穿上了崭新的银灰色的嘎布丁中山装。是啊,今天是他的好日子,未婚妻要回来了啊。

  马文元叹了口气。他从张野想到了自己。不用照镜子他就知道自己的模样。刚解放的时候,还不是这样。不过只经过了几个春天,他马文元竟变成这个样子了。张野这人好像一点内心矛盾也没有,而他马文元呢?……

  电话响了。响得那么急,那么凶。他拿起了听筒。

  省委农业部。又是催着发那篇一个乡的调查报告和批语。八千字,将近一个版哪。电话里说话的人为了有说服力,三次提到这是部长的意见,而部长是党省委常委,他认为这个文件重要……

  看来是非登不可了。事情就是怪。记者们写来的一些稿子,提出了新鲜而有趣的问题,都没有发表,变成了“内部情况”,而这种又长又硬的内部文件,本是给少数人看的,却一定要登在有几万个订户的报纸上。

  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忽然,脚步停下了,门轻轻地推开了。一个身材修长的姑娘站在门坎上,白皙的面孔上一双特别黑的眼睛调皮地瞅着他。她穿着一身樱红色夹丝呢的短外衣,站在门里,就像镶在一个镜框里的一幅人像。她的眼睛、鼻子、眉毛,都不算最美的,可是这一切在她身上显得那么匀称而端正,再加上那付有时带点诙谐、有时又带点沉思的神情,就更惹人喜欢了。

  马文元觉得他仿佛等了黄佳英很久,而她终于来了。

  “叫我回来作什么?”黄佳英进来就问,在她的眼睛里,马文元看见了疑问、不满和忧虑。

  电报是马文元发的,而主意是总编辑的。在这个姑娘直视的眼光下面,他不愿隐瞒,可是又想把这个打击的分量尽量放轻一点。

  “你的信我看过了。”

  黄佳英目不转睛地瞅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贾王矿的工人拒绝开会,你参加了他们的这个行动……”

  黄佳英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参加了,还出了主意,”马文元微微地笑了一下。他奇怪自己昨天想过不止一次,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能肯定他是赞成还是反对黄佳英的这个行动。“陈立栋同志也知道了……”

  黄佳英询问地扬起了眉毛,但紧接着又恢复了原来的表情。嘴唇闭得更紧了。明白得很,总编辑反对她这样作。这是意料中的事。现在,她想知道马文元的意见。

  但是马文元还没有他自己的意见。为了掩盖他自己的局促,他又打开了桌上那张报纸。不,不是有什么顾虑。他是黄佳英的老上级,在她面前,他是不必隐瞒自己的意见的。在很多问题上,他同意也同情黄佳英。但是,往往都是在迟一些时候。黄佳英和一些别的同志写来的稿件引起争论的时候,他一般不是反对的一方。他听着别人一个个的议论,心里踌躇着,盘算着,直到有人作了结论,他还说不出自己的意见。但是过上一两个星期或个把月,他会豁然开朗,这时却已经没有谁再有兴趣听他的意见了。

  “会议多,是不好的,”马文元终于不得不说说他的看法了。“这是大家都公认的。必须反对过多的会议。当然,不是一概反对,要分别对待。首先得打通领导干部的思想,其次要加强干部教育——不提高干部水平,他不开会就是没有办法啊;再其次,要改进党的政治思想工作……总之,问题很复杂,得从各方面采取措施,无论如何不要着急,着急是不能解决问题的。……另一方面呢,要开的会还得开,想办法提高会议的质量,这就要作好会议的准备工作。其次,又要充分发动群众,进行酝酿,要……”

  看见黄佳英从他脸上挪开了眼睛,他说不下去了。黄佳英觉得好笑,可又不忍心叫他看出自己的反应。真是个奇怪的人!黄佳英不能理解,为什么有时候马文元会吐露出非常新鲜而精辟的见解,而另一些时候,他又唠唠叨叨重复一些老话,叫人厌烦。刚才他说的这些,不是和不久以前报纸二版上发表的一篇经验一模一样么?……

  但是她并不讨厌马文元。这个外表十分冷静、甚至有些枯燥的人,倒比较能够理解人,愿意帮助人。他还有一个长处,就是肯听人说话——是真正的倾听,仔细地,认真地听。

  黄佳英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每次要把心里跳动不已的话吐出来,她就忍不住要站起来。她把两只手插在外衣的口袋里,在地上来回踱了几步,在马文元面前站住了,漆黑的眼睛里充满了忧愁:

  “我有些苦恼。……”

  马文元听见她说话声音发颤,他准备听下去。

  黄佳英激动地说:

  “贾王矿的工人不肯开会,我是参加了的。但是,事前我也对矿上的两个负责同志提过意见,他说考虑考虑,可是一直没有下文。后来,我是有些着急。我认为工人们不愿开会是对的。我鼓励了团委干部,我跟工人说过这么作对。要是我错了,告诉我,我就承认。可是我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别的办法好想。对这样的事情能够忍耐吗?矿上的工人住的离矿很远。早晨两点多钟就得起来,走十几里路。到了矿上,井上开个会,到井下还得开个会。六点钟上班,干到下三点。从下边掌子里走到井口上,又是好几里路。够累的了罢?不行,不能回家——还得开会。常常一开开到晚上六七点钟。再走回家,又是十几里地,就是九点多钟了。工人们说,像这样{yt}睡四个钟头觉,已经好几年了。

  “太累了,开会就有很多人睡觉。有的人抽烟,睡着了,烟头落在棉裤上,烧破了布,烧透了棉花,还不知道,直到烧了肉,才醒过来。

  “省委说了多少次,报纸喊了多少次,要减少会议。说是说,喊是喊,会还是照旧开。一般下级干部也陪着开,他们有个想法:反正多开几个会也死不了人,开罢。可工人受不了啊。在这种情形下,除了没意思的会不去开,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可怕。这么办,那些会议迷自然得考虑减少一些会议。会少了,工人就不会不参加了。

  “问题的严重性还不光是会多。你看看这都是些什么会,就明白了。随便一点芝麻大的事,也要层层布置,反复讨论,再三动员,组织保证。还不要说那些先党内、后团内,先干部、后群众的一套额外的附加会议,一个党员工人常常为一件事得开七、八次会。从一九五二年起,工人们就说开这种会比干活还累,宁肯加班也不受这个罪。没话也得挤话,要百分之百发言啊。……

  “你说,这是个什么问题?

  “有人说,这也是群众路线。表面看来,似乎是,有事和大家商量嘛。可你仔细看看,就不是那么回事。这不仅不是什么群众路线,分明是不相信群众,认为不开会就不能解决问题。而开会所说的一套呢,又都是一般化的大道理,群众不爱听,记不住,就认为会还开得不够,就还要开。却没有一个会是叫群众给领导上提意见,叫群众谈谈自己的要求的。要是肯听群众的意见,也早就不开这种会了。

  “基本建设部门里,情况更糟。本来是因为开会太多,工人们太疲劳,又耽误了时间,所以完不成任务。一完不成任务,又反而以为是宣传教育工作作得不够,就又开会。

  “这叫什么?叫群众路线?这么一来,群众的积极性就发挥出来了?……”

  起初,马文元心想,这不过是一次平常的谈话,黄佳英说说她的苦闷,他安慰她几句,也就完了。也许,她打算把反对会议多的问题谈谈,顺便解释一下自己在贾王矿的行动。原来都不是。她刚刚讲了几分钟,他就开始被吸引住了。他的心跟着她的思想往前走。她讲的并不都是十分新鲜的事,可是经她这一讲,他刚才说过的关于会议问题的那一套意见就黯然失色了,就忘得干干净净了。也许,不过是因为她的语气和表情里带着那么激动的感情?……这姑娘站在窗前,睛睛直视着远处。她生气呢!一生气,好像眼睛、眉毛都变得更黑了。

  黄佳英想了一下,又继续讲下去:

  “当工人们{zd0}的愿望是躺下来睡几天大觉的时候,还怎么可能学习?还怎么可能研究改进生产?而且这并不是在打仗的时候,没有任何理由需要他们牺牲睡眠的时间……”

  现在是黄佳英坐了下来,马文元在地上走来走去了。在这个办公室里,他还很少这么快、这么激动不安地踱来踱去过呢。黄佳英说到{zh1}这几句话的时候,马文元停了下来,紧皱着眉头直瞅着她,又不像瞅着她。他在想。

  黄佳英怕他在怀疑自己这些话,赶忙补充说:

  “你是不是以为我说得太片面了?当然不是到处都这样……”

  见他不应声,她又在他身上找到另一个假设的论敌,对自己笑着说:

  “我把情况说得太阴暗了是不是?这样的问题拖了几年,有时候好一些,可是过了不久又恢复了老样子,老是不能彻底克服。怎能不叫人着急?……”

  马文元还不作声,使劲摇了几下头,意思是说,他不是这个意思。接着,又在屋里走起来。

  黄佳英喝了口水——这时她才发觉这是她今天进嘴的头一口水——又接着说,语气更缓和了,声音也比刚才低了一些:

  “一些人累得难受,另一些人又闲得难受。我调查过,咱们这个省凡是大一点的工程和工厂,没有不积压一些人的。学了五、六年徒的徒工,闲了一、二年的大学毕业生,干了二、三年杂工的技术工人……这些人加在一起,是能够作好多事情的。可是哪个单位都不肯放。宁肯把人放在仓库里封存几年,也不叫走。全国今年需要增加钳工百分之四十,而我们这省就闲着几百个钳工。……现在劳动力一吃紧,就更不肯放了。这些人就是积极性再高,又朝哪儿使呀?”

  外面打铃了。黄佳英站了起来:

  “前天我收到一个读者的信,说他的工作问题最近好不容易解决了,说从此他靠近了党。你看他说得多么严重!……”

  马文元还是一句话也没说。他有些激动,但是他暂时还不愿意发表意见。他以为,产生这种现象的根源,可能比黄佳英所了解的还要复杂。可黄佳英知道她的话他都听进去了,他会考虑这些意见的,过些时候,他也会同意这些意见的。想到这里,她觉得心里轻松多了。

  走到街上,她回过头来看了看马文元办公室的窗子。他还站在那儿,不去吃午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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