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曾植:百年新谱一代鸿儒

沈曾植:百年新谱 一代鸿儒

    钱锺书《围城》写方鸿渐初访苏文纨,在苏家见到“沈子培所写屏条”:“花气薰人欲破禅”。形容说:“‘人’字的捺脚活像北平老妈子缠的小脚。”所说的“沈子培”,便是近代大书家沈曾植。钱先生带有戏谑的形容,当然不过是玩笑,不代表其对沈的严肃评价,所以不能认真。钱先生的“非圣”之语,在其他学术著作里,也不一而足,何况是在写小说?哪些是玩笑,哪些是认真话,是应该仔细分辨的。

    

    沈曾植当然不仅为大书家,同时,他还是光宣诗坛的大诗人,而尤其重要的,则是在近百年的学术史上,他还是一位学术大师。他读书的博淹,是王国维也极为称道的。王国维《沈乙庵先生七十寿序》有一段论说,甚为流传,云:“世之言学者,……顾莫不推嘉兴沈先生,以为亭林、东原、竹汀者俦也。先生少年固已尽通国初及乾嘉诸家之说,中年治辽金元三史,治四裔地理,又为道咸以降之学,然一秉先正成法,无或逾越。其于人心世道之污隆,政事之利病,必穷其原委,似国初诸老。其视经史为独立之学,而益探其奥窔,拓其区宇,不让乾嘉诸先生。至于综览百家,旁及二氏,一以治经史之法治之,则又为自来学者所未及。”把他和顾炎武、戴震、钱大昕相提并论。(樊增祥《乙菴先生七十寿序》云:“其为学也,精于卢抱经,博于钱晓徵,密于孙季逑,深于洪稚存,书翰之妙,超于包安吴,纵横之气,醇于魏默深,以言乎学问,吾不如也。”可与王说参。)但是,我必须老实承认,虽然于其诗,我也许可勉强置喙,但是于其书法及学术,我是“连附和的资格都没有”。沈曾植的研究者,也是目前最有资格说话的学人,则是许全胜博士。他所撰写的《沈曾植年谱长编》,无可怀疑,不仅是目前搜罗沈氏资料最宏富的著作,而且,也该是历来的年谱类著述中{zj0}作之一,因而,我也可以断言其必为一部传世之作。

    

    沈曾植极其博雅的学问,在当时即受到学人的景仰,不仅前所引王国维极度礼赞,即与其同时的如同样以博雅自负的文廷式、康有为,或后来更加博雅的钱锺书,都对其读书之博表示心服的。不仅于此,当时外国学人来中国,亦多有造访沈氏、相与谈学者,如哲学家俄人Keyserling伯爵,即是其一(见辜鸿铭《硕儒沈子培先生行略》)。所以,在沈氏的身后,闻风而起的后生学者,如钱仲联、王蘧常等,即已着手研究其人。王蘧常的《沈寐叟年谱》,于沈氏的生平考证,有较多的贡献。不过,王谱“宥于闻见,简略特甚,不能尽显其平生”(许全胜《沈曾植年谱长编自序》),所以,许君遂起而重作,其所搜得的沈氏材料,较{zw}谱,以篇幅论,早已十倍而有馀!葛洪《抱朴子》云:“后作胜于前事。”学术研究,“亦如积薪,后来居上”,良非虚语。

    

    为说明许谱所搜材料之富,我可随举一二例,以为其证。如所周知,沈曾植乃光宣间大诗人,其早年有所谓“三元说”,即所谓“诗莫盛于‘三元’,上元开元,中元元和,下元元祐”,其说乃与陈衍合创,见载于《石遗室诗话》。后又有自创的“三关说”,乃是借禅说诗,以为“诗有元祐、元和、元嘉三关”,“但著意通第三关,自有解脱月在”;又云:“元嘉关如何通法?但将右军兰亭诗与康乐山水诗,打併一气读。刘彦和言:‘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须知以来书意、笔、色三语判之,山水即是色,庄老即是意;色即是境,意即是智;色即是事,意即是理;笔则空、假、中三谛之中,亦即徧计、依他、圆成三性之圆成实性也。康乐总山水庄老之大成,开其先支道林。此秘密平生未尝为人道,为公激发,不觉忍俊不禁,勿为外人道,又添多少公案也。”其说见于《与金蓉镜书》中。但此《书》的文本,一般人所见,不过是钱仲联《梦苕庵诗话》所节引,又钱仲联辑《沈曾植未刊遗文》(载《学术集林》,据金氏《滮湖遗老集》卷首),或郭绍虞编《中国历代文论选》第四册(所据为未刊本《海日楼文集》卷上,题作《与金潜庐太守论诗书》)。沈书的手稿,似未有亲见者。而许谱第469-70页所引,即据其于上海博物馆所得沈手迹,重新校录,并补出论古韵一节,可称此《书》的最善之本。此《书》为近代诗学的重要文献,虽由钱仲联徵引在前,然至许谱之出,人间始获睹其真面。

    

    当然,搜辑材料宏富,尚不足以尽许书之长,因为,据钱锺书先生妙语:学问分两种:一种头脑做的;一种屁股做的,譬如编引得。自然,穷览烟海,需要结实的屁股,但是,考证撰述,却非缜密的头脑不可。“天圆地方”(范文澜语),这两样长处,许君是全都具备的。同时,许君的旧学很深,不仅为同侪所罕有,亦老辈之勍敌。如不欲逐页细读,节省目力,可以翻看此书自序,但看许君的两首七律,便足窥其旧学之一斑。而尤能体现其学识的,则是此书的“发凡”。传统的学人,看一本著述的好坏,最便捷的办法,是看其“发凡”。所以,清人章学诚才会说:“吾于史学,盖有天授,自信发凡起例,多为后学开山。”(《家书》二)只是,“发凡”之重要,非陋儒所能知,亦人所易忽者。凡“发凡”不通之人,其著述之不通,也是不言而喻的。许谱之“发凡”,能识其大,与时人之所著相较,故不啻天壤。而其编排之谨严,考证之精审,更不待论。

    

    我自己于许君书最感兴趣的,是其中所载近人的轶事,以及附带录入的诗文评。我昔于清代学人稍有兴趣,又平日所治为集部之学,故遂有此偏好,并非谓其xx可观,其实许谱如建章宫殿,千门万户,读之者,尽可以自取所需。其中沈氏与康有为的交往,我尤为有兴趣。康氏博雅,前已言及,但他较之沈氏,是不免瞠乎其后的,所以,他在初见沈氏时,就据说是这样的:“康有为之初至京师也,气焰张甚,迨见先生论学,虽机锋百出,而无一足与先生抗。先生曰:‘嘻!子再读二十年书,与吾谈可耳。’康乃不敢作跋扈态。”(唐文治《茹经堂文集三编》卷五《沈子培先生年谱序》)这固是后学所记,或许不免夸张,未可全信。按据《年谱》所载,沈、康之定交,在光绪十四年(1888),时沈三十九岁,康三十一岁。次年七月,康有与沈一长书,论学,开头云:“昨得书,并审仆气质之偏,而启之以中和。”是沈于康确有所批评。后即云:“吾子之学,体则博大兼举,论则研析入微,往往以一二语下判词,便中窾窍,却非识抱奇特,好学深思,不能及此。……诚一时寡俦也。但文理密察多而发强刚毅少,论说多而负荷少。积之既习,便成老氏之学,不为人先,因物自然,随而不倡,见事太智,藏身甚巧,在己亦忘之矣。得无禀气近是耶?”所谓箭锋相拄,也是反唇相讥,不客气的了。尽管如此,于沈氏的博学,仍表示心服。而前所引的唐序,印证以此书,似尚非大过。后来,沈论及康,颇有贬斥语,见于著述书札。如其《护德瓶斋客语》云:“道希言及糠[即指康]曰:‘此伧耳,何能为?’予曰:‘世界益低,人才益瘁,仆至今日乃不敢藐视一人。’道希徵其故,曰:‘此禅家所谓草贼也,草贼终须大败,第不知须费几多棒喝。仆老矣,且去国以后,理乱罕闻,政恐意气褊激,诸公未免将为此人鼓动耳。’”(《年谱》第201页引)又文廷式《芸阁丛谈》:“六月二十四日,得沈子培刑部书,云:‘糠孽[借耶律文正诋邱长春语,隐康字]大名,遂满宇宙;南城谈士,卷舌无声。假留我辈数人,何至令渠跳梁至此?自仆观之,今之骂糠者,皆张糠之焰者也。……世事非变法不可为。而变法之机,为此君卤莽灭裂,中生变阻。’”(《年谱》第205页引,参见第211页引《与黄绍箕书》。)竟将变法之败,归于康一人。不过,变法失败后,康逃往国外,及归,仍与沈有往还。1914年冬,康有请沈吃饭一札,云:“后日七时,请美、德领宴集,望公惠然。彼俗不同,望公稍整冠美服,[胶青刷鬓,乃中土笑少年者,西人则皆然,每夕食必剃须理发。昔张文襄以不剃须及食烟遍地,大为所攻笑。]不患人指也。”数语颇令人失笑。沈一向号“皇甫书淫”,不修边幅,所谓“敝帽欹徐整,深衣绝屡缝。外形从躐蹋,自哂托龙钟”(陈曾寿《乙老六十九岁生日祝词》),康故有此数语。

    

    我另一特别感兴趣的,是有关沈氏的诗学,尤其沈对前代诗人的评价。据《年谱》所载,沈早年,与袁昶往还最密,论诗亦最所合。谱中所引录较多的,是为《袁昶日记》,足窥沈氏的诗学思想。袁氏日记,我以前为研究袁诗,曾翻阅一过,但未及注意沈说,而许谱已尽数录出。即沈氏的论学之语,亦时见于《日记》中。这都是极可宝贵的材料。如《袁昶日记》云:“至子培、子封斋中。培老言:黄涪翁文积理深,读之使人性气厚。酝酿独到处,文品在长公之右。翁覃溪评黄诗如岭南大榕树,叶落粪其根,子茁还抽干,渗漉融结,灵液浸灌,生气往来不息,其行文亦然。第微嫌六经义理与禅理杂糅,此赵滏水所以欲界画分编为内外稿也。”(《年谱》第155页引)此评黄庭坚诗,识解极高,而沈诗,又是从学黄入手的,故所说尤亲切。今人辑《黄庭坚资料汇编》,于沈说,祇采及《海日楼题跋》一节,是寻常跋语,并非诗评。同前又云:“方望溪评东涧之文:其秽在骨。子培云:东涧之造词,信流美华赡矣,然句中无真气贯注。《东林点将录》品以浪子之目,其心迹终不可信。”(《年谱》第147页引)此评钱谦益诗,亦中其肯綮,与陈衍之评钱,可以把臂,而今人辑《清诗纪事》,于沈说,祇采及跋《投笔集》一节,无关痛痒,并可谓鸡肋之文。自然,谱中之所录,远不止此。沈自撰的日记,亦嘉言绪论,所在多有,如《恪守庐日录》云:“覃溪诗句,律逼似萚翁,神趣不如耳。钱从杜出,变化于学杜诸家;翁学钱,而不能溯钱变格之原,则唐临晋帖而已。”(《年谱》第132页引)此比较钱载、翁方纲,而尊钱抑翁,略近《谈艺录》之说,卓识可知。其又有论学语,如:“学力深,能专精数书,乃得扎老营以为安宅。以后耕猎所得,积渐灌输,老营内根愈深、柢愈固,然后群籍之菁英,乃能为吾所有。否则如流寇野略,虽日破一城,亦不为吾有,故必用功深者,收名乃远。”(《年谱》第123-4页引)真有味之言。昔曾国藩论学,主读书、看书,宜分别为之,云:“看者如攻城拓地,读者如守土防隘。”(《家书》)此主“专精”之说,近于曾说“守土”,亦黄侃所谓“扎硬寨、打死仗”之意,人多知沈氏博览,而不知其有此语,亦所谓耳学难凭也。

    

    {zh1},当说一下作者许君。我{dy}次见到许君,已是六年前的事情了,那是在上海的一个旧书店里。那一次见面几乎掐架。其时,我偶至书店闲逛,见架上一部《刘赜小学著作二种》,正要取览,许君却走过来,大言:此书,非君所能读的。(其实,这话也没错,我于小学,一向也未用功。)我因妻子在旁,勉强忍住不悦,只说了一句:“他也不过是黄季刚的弟子。”悻悻而去。印象中,此人故是狂者。后来才知,许君实是性情中人,并且也很虚心,而偶露锋芒,正所不免。据刘劭《人物志》所云,人气质可分两种:一为“玄虑”,一为“明白”。前者是为“沈潜”,后者是为“高明”。而“沈潜柔克”,“高明刚克”,也是古人的明训。我以为许君“明白”之士,却非“不耐沈潜”,所用功夫,反近“沈潜柔克”,所以在不数年中,便撰成如此一部大著,而且远过前贤,臻于力学传世的境地,是极可令人佩服的。近七十年来,自沈氏一代师儒凋零,传统之学迄未再振,而闻风而起、拾其坠绪,我想世必有其人。夜读许君书竟,辄识数语,亦一时感慨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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