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母亲克勤克俭

屋做到二层了，按我的设计要在楼梯间上面线浇一块阳台，向师傅说快去买钢筋。我了解到现在的钢筋质量普遍不好，有人建议我买旧钢筋，就是从老屋上拆下来的那种，并且价钱还便宜些。我赶紧下城关，到旧货摊子上挑，挑好了就按标准尺寸切整齐。这儿挑几根，那儿挑几根，又用自行车拉到丈母娘家，集中起来，第二天小玲找了个车，帮我送到了垭镇。

向师傅连连说好，这钢筋真好。我说便宜了一百多块钱，把手上的皮也整破了。向师傅说还要找人借模板，线浇需要更xx的模板。我是死也不会找杨幺伢子了，向明伢子要打地脚梁，还有好几根大梁，备了不少模板，他答应让我先用。向师傅说不行，线浇板一般要用一个月才能拆，那不是误了人家打梁么？我一想，也是，便想起道洪来。

道洪是幼时朋友，我在村里当民兵连长，他就当副连长，是退伍军人。他见多识广，交友甚众，也会吹牛。我的屋刚打地脚梁时他就陪我吹了半天，他说他有专用模板，打桥梁用的。听说我要线浇，就说把他的模板送给我。我并没把他的话当回事，笑问怎么报答呢？他说惟一报答就是别给他送回去了，他没地方堆。现在我就想起了他，是不是胡吹呢？试试吧，给他打了个电话，他说他在家，让我找车子去拖。真是大喜过望，很快我就把模板拖来了。

晚上同大哥和母亲聊天，得意地说我弄了旧钢筋，还节约了钱。又说道洪支援我了一批模板，不用花钱的。母亲却说，遭孽，遭孽之至啊！这是母亲的口头禅，心上不快时就会说遭孽，遭孽之至啊。

回想母亲一生，遭孽是不用说的。要化解这些孽难，母亲惟有克勤克俭。年轻时，母亲随父嫁到过继的公公婆婆家，父亲老不落屋，公公长年躲在野婆娘家鬼混（母亲语），婆婆则基本睡在床上，三天难有{yt}好。这样，屋里屋外的事只有靠母亲一人了。那是秋季干燥中的某{yt}，母亲在房屋一侧的地里烧火粪，突然炸起一个火星，落到坎下的竹林里，瞬间就起了大火。竹林连着牛栏，牛栏连着正屋，秋风正在加油往房屋那边吹，母亲便慌了神。

母亲一步飞下高坎，穿出竹林，双手张开就像两把钉耙，在地下拼命地刨。她是要在竹林和牛栏之间刨开一条防火道，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火势侵入牛栏。要是牛栏着火，正屋就没救了，那她就只有死路一条。附近没有邻居，xx是一种无助的状态，母亲双手刨得血沽淌流的，指甲不知去向，却一点儿也不晓得疼痛。在她的拼死阻拦下，竹林烧光了，竟然一步也没有越过她所开辟出来的防火道。正屋保住了，牛栏也保住了，她却昏倒在防火道上，半夜才苏醒过来。数十年来，每每讲到那一刻，母亲都会浑身发跳，满面涨红，激动不已。

解放后的合作社时期，队里每年都要往垭镇送公粮，六七十里路，一次背一百斤。别人家有男人，我们家没有，都是母亲一趟趟地背。我说过，母亲做事麻利，人们都说她走路都能抓到一把风，背一百斤粮食不算什么。但是，她虽然背着粮食，自己却没有粮食饱肚，早上吃两个苕，一路走一路放屁，几个屁一放，肚子也就空了。回来的时候苕也没吃的，过十八道河，每过一道就喝一肚子水。喝进肚里水变成了汗，不断地流淌，人越来越虚，走几步就往石板上一歪，睡一会儿，攒点儿劲，再往家走。屋里还有半碗酸霉渣，这是能够撑起她回家的惟一信念。年复一年，母亲落下了没法xx的胃病根子。

除了送公粮，更厉害的是她要和男人一样下地插秧。九女河是水旱两兼之地，别人家的女人一般只种旱田，还是因为我们家没男人，母亲除了种旱田，还要种水田。九女村的水田多为河水田和冷浸田，在乍暖还寒的春季，田里的水直刺筋骨。作为一个妇女，不管你有什么毛病，都得和人一样下水，那罪受的，外人想都不敢想。所以，母亲一生都和风湿病、妇科病为伴。

尽管母亲做得这样苦，但是家里在还是缺衣少食。我从记事时候起直到小学毕业，基本上没有穿过鞋子。小学六年级我在郝家坪小学读书，有一次，隔壁的三爷爷到公社办事，看到我们学校正在举办运动会。学校没有操场，赛跑便利用正在修建的公路来进行。公路上刚刚铺排了一层拳头大小的碎石头，都是放炮之后直接弄来的，非常锋利。而我就打着赤脚在那些炮石渣上飞奔，而且得了头名。跑后一看，脚板上都是口子，仿佛深不见底的峡谷。看得到血，而那血就是不流出来。三爷爷把此事对母亲讲了，母亲呆了好久，独自哭了一场。

正因为如此，母亲才下决心搬家到垭镇来。

搬到垭镇之后，情况果然大有好转。{dy}年六月队里预分（就是预支），我们家就分了五块钱。母亲拿着五块钱，望着我那一双赤脚说：到底比九女好些，你拿三块五去买一双凉鞋吧，凉鞋好，干也去得，湿也去得；还有一块五，我去扯几尺鞋面，给你们各人做双鞋。到年底决算钱就多了，那时再做袄子。我说你都拿去扯鞋面吧，我打赤脚打惯了。母亲说，那不行，不管怎么说你也上中学了。这一幕已经过去了好几十年，每每想及，都会心里发酸。

母亲的克勤克俭就像一条河流，从她很小的时候一直流到今天。七十岁之后很少种地了，她就开小买部；后来到城关去，开不成铺子，就到街上捡渣货。我说我能养活你，不捡垃圾了好么？她说{yt}不做事身上就疼，还说决不给儿女丢面子，这儿人生地不熟，没人晓得她是我的妈，她也决不让人家晓得她就是我的妈。八十岁之后她老是想到自己的后事，为了不给我们添麻烦，早已自己动手把装老衣都做好了。很多次她以为大限将至，就让我把那口发灰的木箱子打开，说哪是上衣，哪是裤子，哪是枕头，哪是被子……

唉，我的母亲！勤俭的母亲！我常常自我考问，我为什么这样无用，就不能让母亲活得好一些，享福一些，安宁一些呢？我不断抽打着自己的良心，为什么人家能把自己的母亲安置得好好的，我就不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