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见习记者 王峰
发自云南昆明、曲靖
凌晨四点半,65岁的陈福全借着昏暗的灯光起身,背起墙角的白色塑料桶出门。他的目标,是离家5公里外的一处水源。为此,他要拖着本不灵活的双腿走过漫长的铺着青石碎片的山路。
这处隐秘又“单薄”的水源,每天只能蓄到不足60立方的水。
高原的朝阳驱走笼着薄云的黑暗,天刚放亮,陆良县小百户乡兴隆村,全村人正挑着空桶排队去飘满浮藻的小坝塘取水。
7天后,这个坝塘彻底干涸。
这是云南绝大多数农村正在发生的现实。这片乍看温润的红土地,从去年7月至今就鲜有雨露降临。水,牵动着这里的每一根神经。不止云南,贵州、广西、四川、重庆,6000多万人受灾,2000多万人饮水困难,亿亩耕地收成受损的罕见大旱,如梦魇潜入水土流失严重、水利设施落后的西南农村。
被水改变的生活
昆明到曲靖的铁路两侧,平整的耕地镶嵌在山脚和山坡之上,裸露出土壤的红色,间或几块枯黄。几匹瘦马在田间驻足,啃食着枯草,或是枯死的庄稼。
依旧健硕的水牛焦躁的鼻息扑打在土壤之上。在往常,这里早已种下水稻,而现在,仍只有翻耕过的红土裸露在空气中,有些已被蒸腾成焦黄色。
发峨哨村村民马小柱已决定不再养家里的两头耕牛。3月25日,他再次牵着两头牛来到曲靖市大莫古镇的牛羊市场。眼下正是春耕时节,每年这个时候,牛马集市都会迎来交易旺季。但今年的这个旺季,却显得有点特别。
干旱逼着农民廉价卖掉耕牛,“一头大水牛,至少比正常价格低了1500元”。但第8次来到市场的马小柱还是没舍得以4500元的价格卖掉水牛,这比一个月前他买来时少了将近2000元。
马小柱没有卖掉耕牛,戈衣村的李新民以30元钱卖掉了一只小黄狗,理由仅仅是“为了省一点水”。
还是有人在固执地等待着降雨的到来,然后挥鞭开始耕种。但两天来,曲靖市两场不足10毫米的降水仅仅是给干渴的土地润了润唇。
70岁的陈冲福往自家水牛面前扔下一把玉米杆,这顿“午餐”,水牛没有喝到水,以往每天给牛喂3桶水已被陈冲福改为了1桶半。
喂完牛后,陈冲福开始准备自己的午饭。他舀出一点米放在一个大碗里,接着又从铁桶里舀出一点水,略微能盖住米粒,用筷子搅拌几下,淘米水被倒进天井里的一个小桶里。
桶里有不到一半的脏水,几只苍蝇漂在水面上。陈冲福说,这些水是昨晚的洗脚水、今早的洗脸水和中午的洗碗水,等到半夜,他会把这桶水提给牛喝。
更多的耕牛扮演着拉水的“脚力”角色,在很多农村旱区,村里惟一的水源是村头的坝塘以及自家收集雨水的水窖。坝塘干涸后,外出找水成为外界救济到来前村民惟一的出路。
在昆明市阿子营镇,每天有6400余人次投入抗旱,其中光畜力运水车就有2626辆。在旱情最严重的梨树村小组,很多人就是靠着畜力运水车熬过了近8个月缺水的日子。
中午11时许,梨树村村民夏志能拉着牛车不紧不慢地走着,牛车上装着200多斤的水,这{yt}全家4口人、6头牛的用水也算是有了着落。
正值春耕时节,拉水成了村里人惟一可做的体力劳动。
在干旱的重灾区,定期会有运水车送水。然而,在迎水的人群里,有孩子,有妇女,有老人,但惟独缺少青壮年男人的身影。
戈衣村26岁的村民方韩坤正要赶着借来的牛车去拉水,往年的这个时候,他正在昆明为别人开车,每月能得到1800块钱。“今年不敢出去了,怕家里人拉不动水。”
更多的男人还是选择了外出打工。陆良县大莫古镇烂泥沟村有524户人家,“目前举家外出的就有180户,若干旱持续到4月中旬后,还会有近100户外出,到时候,这个自然村留下的就只有老人和小孩了。”镇党委书记程万军担心,农民大量外出会带来土地大面积荒芜,也会影响农村稳定,“但留在家里,目前的确很艰难,这也是我矛盾的地方”。
整个云南省的打算,则是农村劳动力转移培训不少于110万人,新增转移就业不少于80万人,累计转移劳动力突破710万人。
把家里的水留给孩子和老人,成为外出务工者最朴素的初衷。另外一层原因则是,“不出去,明年吃什么?”
找水自救
曲靖市,这个云南省旱灾最严重的地区,正在经历自上世纪50年代有气象记录以来降水量最少、气温{zg}、持续时间最长、发生范围最广、影响程度最深的夏、秋、冬、春连旱天气。
因为这场旱灾,曲靖市考衣村{dy}次拥有了水井。3月28日,一口200米的深井耗时17天终于打完,4名苗族老人安静地坐在打井工地旁边,背后是村头早已干涸的坝塘。
打井队的师傅告诉记者,这口井“可以用几十年”。
其实,这里对干旱并不陌生,几乎每年的小春,村民都会和干旱不期而遇,只不过这一次,干旱从未如此犀利地威胁着村民的生存。
找水,成为旱灾袭来时村民们发自本能的自救行为。
当水窖见底后,罗平县团山村村民陈长林想起了一年前他在村外油菜田里发现的一个溶洞。从直径约五六十厘米的隐秘洞口下去,缝隙越来越窄,在探到离地面七八米时,陈长林在洞底发现了水。
很快,几名村民将一台水泵装进了溶洞,但一个意外至今让陈长林心悸,由于洞内氧气稀少,加上汽油机排放油烟,两名村民曾在洞内突然晕倒。
尽管仍有零星水源被发现,但干旱的脚步仍然没有停止。3月28日,云南省政府副秘书长王俊强表示,云南全省近90%的乡镇、一半以上村委会、超过1/3的自然村,特别是近1/4的乡镇政府驻地存在人饮水困难,530多万人饮水需要人背马驮和机械拉运。
如果旱情持续到5月底,现有44.3亿立方米的库塘蓄水将基本用完,许多地方将无水可用。
3月27日7点至28日7点,云南全省13个州市的77个县实施了人工增雨作业,作业840点次,焦急的人们向“上天”发射了3544枚增雨炮弹。
这些“来势汹汹”的乌云只带来两场小到中雨,昆明的降水量达到了15毫米,但在有些旱区,干土层已经超过了20厘米,微薄的降雨远远不能满足干土的胃口,遑论积聚成为地下水。
比人干渴的土地
在中国强大的政府号召力和民间救济下,受灾群众的生存问题现阶段已不再堪忧。在重灾区,几乎每隔两三天便会有政府、xx或是企业的运水车开来。这个时候,村头或是村里的小学便会堆满政府发放的白色水桶,以及蓬头垢面却满脸笑容的孩子。
村里的小学成为救灾的公共空间,每有运水车来,孩子们便早早集聚在操场上,然后,像城里的送水工一样,抱起一桶水向教室跑去。很难想像,干渴在这些孩子的身上,激发出了如此之多的能量。
然而,现实问题不会因运水车的到来而改变。连续三季的干旱,让很多灾区的小春作物绝收。
旱灾过后,如何熬过少粮的冬天,将是人们思考的下一个问题。
盘龙区马军村委会鼓励大伙种植雪莲果,这种水果需水少、成本低,但价值高,而且有较长的销售周期,可以从9月卖到次年的三四月份。遗憾的是,即便是需水那么少的雪莲果,在今年的旱情下仍然瘦得可怜。
在西石公路两侧,成片的核桃树如今只是一株株被麻绳缠住了树根,没有水,当地人只好砍掉树杈,希望旱情过后那些有幸存活下来的树根能再次成长。
在大莫古镇,一位村民告诉记者,市场上已很少当地出产的青菜,“蒜薹从两块钱一斤涨到了十多块钱”。
在有“鱼米之乡”美称的陆良县,成片成片的农田被撂荒,但无助的农民还在往田里运送有机肥,等待雨季的到来。水稻和烤烟是这里种植最广的作物,但如今,即使旱灾过去,“也只能种些土豆和玉米”,村民说。
尽管因旱灾推迟了十多天,但在板桥镇,土豆播种还是展开了。板桥镇的工作人员介绍,由于今年大旱,大部分田地都已水改旱。今年,有4万亩的土地都将种上土豆以及一部分玉米。
严峻的旱情还给环境带来损伤。云南省环保厅调查,受去年以来的特大干旱灾害的影响,滇池水位与往年同期比较下降80余厘米,致使水体综合营养状态指数上升、污染物浓度升高。今年夏秋季,滇池可能出现蓝藻暴发时间提前、数量增多、影响水域面积大、持续时间长的情况。
积重难返的滇池治理“屋漏又逢连夜雨”,云南省长秦光荣表示,“十一五”只剩9个月的时间,滇池治理项目仍有27项在建,1项开展前期工作,仅占规划项目的43%,要全面完成规划项目任务艰巨。
滇池“十一五”规划65个项目总投资92.27亿元,目前完成投资66.58亿元,缺口资金26亿元。滇池“十一五”规划补充项目中,环湖截污工程总投资54.4亿元,目前缺口资金45.7亿元。
重旱是否人为
在云南,旱情年年有,为何今年如此严重?
此前有声音质疑,云南大范围种植的橡胶树和桉树造成了地下水位下降以及水土流失,但这很快遭到了云南省林业厅副厅长王德祥的否定,其称“全省共种植桉树85万亩,全省林业面积为3.7亿亩,桉树种植只占0.2%”。
而《法治xx》记者找到《云南日报》2006年的报道称,“到2005年,我省先后引种保存桉树品种100个左右,129个县市区中有109个县市区种植桉树,种植面积达350多万亩”。
此次旱灾重灾区之一的曲靖市陆良县,到2006年底,全县的桉树种植达就已达14.6万亩。
重旱背后是否存在人为因素,国内目前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一些中国科学院、环境科学研究院学者以及云南省水利官员,以气候变化来回应外界的相关质疑,他们强调重旱是正常的周期性自然灾害,是大自然自身调整的结果而非“xx”所致。
中国气象局国家气候中心首席专家任福民表示,这场大旱是有气象资料以来,西南地区遭遇的最严重干旱,原因是降水少、气温高,两重原因共同发生了作用。
但也有官方声音认为,人为因素造成了缺水,发出此观点的不是别人,正是“性格官员”、昆明市委书记仇和。
3月25日,仇和查看了宜良县、石林县的重点水源工程和抗旱应急工程。他认为昆明的缺水xx是工程性缺水、人为性缺水,这次旱灾充分暴露了昆明水源基础设施建设十分薄弱的问题。
“相对于水资源的丰富程度来说,昆明变成了‘富豪式的乞丐、暴发户式的穷光棍’”,仇和表示干旱不是天灾,是xx,是对水资源的认识程度不够。
“年降水571毫米,其实这样的量不算少,只是没有合理利用好这些降水量,没有提前蓄好需要用水而导致干旱。”昆明市副市长李喜也认为,昆明这次旱情既是极端天气导致的结果,也是水利基础设施严重滞后,对水资源综合利用能力不强导致的结果。
“这次来云南,感觉很荒凉,绿色很少。这是典型的水土流失地貌。有人说这里难以蓄水,是因为雨水分布不均,洪峰持续时间短。其实,承蓄能力不高的根本原因是因为植物覆盖少,水土流失严重。”中国农业大学教授杨培岭说。
云南传统的农村水利设施在此次旱灾中受到了严重冲击,也面临着一个不错的改进机遇,在云南,有效灌溉只占耕地面积的37%。水利部副部长刘宁坦言,西南地区水利工程长期欠账,病险水库多,农田水利设施老化、损坏严重,在大旱面前不堪一击。
“云南各地的坝塘水库都是以xx形成的结构围成的,虽然看上去很大,但面浅,遇到干旱极易很快蒸发,这说明我们在坝塘和水库的结构设计方面是有问题的。”杨培岭认为。
中国农业大学水利学院教授严海军则建议,“云南特有的红土结构使水的利用率很低,有30%的水渗漏或蒸发。可利用现已没水的时机,将这些坝塘改造成小而深的形状。其次,争取把各个水库坝塘联网,以便在大旱时能相互调度。同时,水利部门应借机对地下水进行评价和规划,为将来旱情再次袭来时科学找水奠定良好的基础。”
一份名为《西南地区依靠科技抗旱减灾》的总体规划或将出台,但比这份规划来得更早的,恐怕还是旱情的深入。
在重灾区云南曲靖,城市现有用水供给只能维持到4月份,限水措施已经展开,但城市居民的生活依然平静有序。在人工催雨的夜晚,曲靖的商业区仍然人群熙攘,街头卖唱的残疾青年在欢快地弹唱,“来吧,快来吧,快乐就是这么简单……”
来源:法治xx
URL:
Copyrigh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