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练习薄
折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
—张枣《镜中》
沙尘天的影响一直持续到了昨日。车窗上灰蒙蒙的,坐在车里仿佛感觉也是脏兮兮的。此刻,我们的摄影师罗把车停在路边上,下车抽了支烟。他决定离开这座小城,到外面小住一段日子。离婚的阴影,让他想立刻逃离这个地方。当车在8号高速公路上疾驰时候,稍稍犹豫了一下,他在考虑,这到底是不是一个好主意。随即,他掉头将车开往火车站,半个小时后,车停在了的那个机翼般的停车场。
罗决定乘火车前往,那个名为西塘的地方。旅行包里除了一纸薇的来信,别无他物。他已经有十多年没有再去那个地方了。仿佛记得{zh1}一次去,樱花随风飘零,正是妙不可言的季节。彼时,大学刚毕业,他和薇正在热恋之中。现在,他似乎又回到了许多年前,孑然一身,兀自没心没肺地活着。自从和瑜分手,他就想离开这个地方,仿佛在躲避什么似的。其实自从去年夏天以来,工作上倒没有遇到什么压力,但岁末,她执意与他分手,她像冰一样,让他的背叛无地自容。她不爱他,他的冷漠让她更加灰心丧气。那天晚上,他们坐在街对面的咖啡馆里,相顾无言,他看到她仿佛快要哭了。他也几乎要哭了。他打死不回头的性格告诉自己,滚吧!心里说这话的时候,牙齿咬出血来,嘴里一股腥味。外面车流如织。她总算走了。下楼的时候,他看到对面照片墙上,隐隐约约,出现两个字:“西塘”。借着幽暗的灯光,那些古屋、楼阁、拱桥、灯笼,竟把他的意识全部封闭在一种令人愉悦的静谧之中。
她大概三十岁不到的样子,傍晚的光线,使她的面部呈现出雕塑般的立体感。褐色的短发,恰到好处地贴着略施粉黛的面庞。那双大眼睛,似乎含着一丝倦意,望着窗外的远山。从他的角度看上去,她的鼻梁和嘴角仿佛弥布了一层温润的瓷器的光泽,他想,她的微笑曾经迷倒过多少像他这样的男人。最令他吃惊的是,她手里竟拿着一本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这个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他对面座位上的女人,使周围的空气,弥漫着优雅动人的气息。她的美让他这个中年男人觉得无可挑剔。他忽然觉得,他这个自以为阅尽人间绝色的摄影师,黔驴技穷,根本无法捕捉她的美,更无法描绘,无法言说。当他回过神来,想要抓住这眼前的瞬间的时候,才发现身上只有薇的那封信,他的徕卡 M9 扔在家里沙发上了。
从年轻的时候开始,他便经历过无数美丽动人的女子。这或许与他的职业有关,大学里学的是欧美文学,最终却迷上了摄影。这份职业,带给他不菲的收入,同时,也让瑜提心吊胆,直到她最终发现他和雯的私情。可是,对于年轻美丽的女子的喜爱与追求,随着年岁的增长,却丝毫没有改变和减弱。你能想象,当这位也许是他迄今所见最美的女子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是多么的欣喜和震惊。而且,现在他正是单身。而且,她竟然喜欢马尔克斯的小说。而且,他们同在一列去往西塘的傍晚时分的火车上。
车厢里空空荡荡的,没什么人。她一个人坐在他对面,将视线从窗外移回,低下头翻阅那本小说。侍者走过来的时候,他拿了一小盒糖。拆开,递过去。他的经验告诉自己,谨慎的优雅,在这种场合是十分必要的。
“多谢。”她的嘴角飘起迷人的唇线。
“你也是去西塘?”他想,她也许半路下车也说不定。
“是的,我父亲前不久在那里去世了。直到今天,我才从瑞士回来。”
“抱歉。”
“你呢,也是去那里?”
“去散散心。”
暮色越来越重,车厢内的灯全都亮了起来。
侍者再次经过的时候,停顿了一下,“还需要添点什么?”
他要了两杯摩卡。“在瑞士,也许能喝到上等的蓝山吧?”
“太昂贵了,你是?”
他两手交叠,做出摄影的样子。
“那么,你想做马克.吕布还是荒木经惟?”
“也许是布列松。你呢?”
“服装设计,但是没有你那么大的野心”。她的微笑真是美极了。
他这时才注意到,她穿着纪梵希的休闲套裙,楚楚动人。
“也许,你还可以做model,穿上自己设计的衣服。”
“也许,可以请你作为我的摄影师。”
夜幕低垂。他们一直交谈到很晚。这个名字也叫雯的女子,像一幅无可挑剔的画作,忽然出现在他灰色的生命里。虽然刚经历了丧亲之痛,但是,多年的异国生活,似乎使她已习惯了独自忍受。关于父亲,她只字未提。随后,他们谈起了马尔克斯、略萨和科塔萨尔,对了,还有他尚未淡忘的法国文学。在一瞬间,他把她和那个被瑜视为不堪之人的”雯“联系在一起。是的,他曾经爱过雯,即便那个名为雯的女模特,让他失去了婚姻。而眼前的她不是不堪,她不仅拥有绝美的面孔,她所呈现给他的,也许布列松也不能给予。
他们拥有相似的审美眼光,同样的食物口味,喜欢同样的艺术家,都对黑咖啡充满兴趣,喝同一个牌子的葡萄酒,看过同一个画展,读过同一本书,甚至参加过同一场春秋时装发布会。如果还有什么词语来形容他们的相遇,那就是一见如故,相见恨晚。
火车抵达西塘的时候,外面开始下起小雨。不知为什么,下车之后,她忽然变得沉默紧张起来,他们相互留下联系方式,匆匆而别。
他一个人在宾馆睡了整天。在梦中,他不停问自己,{dy}次见到雯是什么时候?回忆是不可靠的,时光流逝,没有什么可以完整地拼凑出来,正如没有完好无损的容颜。好像是某年秋天,天气特别热,阳光像利箭一样,在梧桐树间穿梭。他顶着烈日推开她宿舍的门,发现房里空无一人。她去参加毕业汇演去了。后来,他去她们学校担任了一段时间的摄影辅导。最终,她成了他的模特。
傍晚十分,雨停了。晚饭之后,他决定出去走走,也许可以到滨河的小酒吧去喝两杯。星光洒在幽蓝的天幕上,在远处与漆黑的河流汇集。空气中似乎笼罩着一层薄薄的夜雾。酒吧里没什么人,拐角的地方坐着一对年轻人。女子及腰的长发,歪靠在男人的肩上。男人不时喝一口酒,给他的女伴讲着什么。
他要了杯名为“勃拉姆斯”的酒,慢慢地抽出薇的来信。
“回想起来,我们竟然分别这么多年了。至今,我还记得你手持玫瑰,向我走来的样子。那是多么美妙的时刻。”
“我还记得你的书桌上放着家乡的芦苇,你把它插在我们一同喝完的那只红酒瓶里。”
“你还记得吗?有一次,我的脚崴了,但是,为了去赶一场面试,你背着我,唱着歌,一步一步,走到那里。那个夏天的暴雨,像从天上泼下来的一样。”
“那时,许多女孩子迷恋你的才华,你说,你要做中国的莱蒙托夫或者普希金。你的不可一世的自尊还有xx妥协倔强的脾气,令我既爱且恨。可这么些年了,我依然很想念你......”
三天过去了,他像其他游客那样,走遍了西塘的大街小巷,晚上去酒吧喝到深夜,只是感觉西塘的美景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令人神往。他的内心像捕鼠器一样,在等待着什么。
你能想像,当接到她电话时,他是多么的激动。她说,父亲是{wy}的亲人,这么多年呆在国外,家里的亲戚对她很冷淡。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她约他晚上去橡树湾39号,501房。看上去,她心情似乎有些低落。
那天,气温有点低,他瑟缩着双肩钻进出租车,心里却是阳光灿烂。
橡树湾39号,藏在一条空荡荡的巷子里,一间很小的旅馆。房门未锁,也没有开灯。迎面而来浓重的酒气,脚边碰到什么东西,仿佛是过道上躺着一只空酒瓶。房间里面很黑,只能隐约看见床上似乎是两个人的轮廓。黑暗中,好像是雯的声音,感觉很微弱,仿佛却在忍受异常的痛苦。
“雯?”,没人回答。
他摸索着打开灯,心里顿时被沸腾的血堵住,分不清那是恐惧、气愤还是绝望。一把锋利的弹簧折刀,正顶住她的喉咙,她脸上身上都是血,衣服已被扯开。那男人赤裸着上身,血红的双眼,死盯住他的举动。不过才几秒钟的时间,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他刚认识雯几天时间,内心却有种倾注毕生感情的冲动,或许,就此分别,今生再也不会遇到她。但是,她怎么被眼前的这个人糟蹋。那男人忽然掐住雯的脖子,把刀对准他:
“不要出声,否则,你们都没命了。”
“放开她!”他的语气里半是坚决,半是求饶。
“你是什么东西?”
“你想要什么?”
“她是你的女人吗?”
“是,不是。”
“你以为你们是什么人,不过是两个不要脸的人。”
“你到底想怎么办?”
罗低头迅速拾起地上的酒瓶,朝他砸过去。酒瓶碎裂了一地。那把刀仿佛陷进去了。他发疯似地冲上去夺那把刀。他猛地一脚踹在罗的胸口,然后放开雯,刀直奔他的脸而来。他没有刺中要害,却把罗的鼻梁打断了,耳朵里一片模糊。紧接着,疯狂的拳头击打在罗的身上,发出敦实有力的声音。血洒满全身和地毯,他感到眼皮特别沉重,躺在地上,不能动弹,恍惚间看到,那男人好像又朝她扑了过去。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又开始下起雨来,淅淅沥沥。雯和那个男人都不见了,房内凌乱不堪,那张巨大的双人床上,床单皱成一团。他感到头疼欲裂,不知道是血还是眼泪流进嘴里,苦涩腥咸。白色的夜雾从敞开的窗子飘浮进来,一切好像都浮在半空中。
书桌上放着一张字条,上面压着那把锋利的弹簧折刀。
“十天之内,准备一百万现金,3月18号,夜里十一点,放到薄荷弄转弯处的信箱。你知道怎么做,否则,这个上等货色,你就永远见不到了。”
他把刀狠狠地捅在沙发上,就像捅在那个男人的心脏上。一切就像做了场噩梦。这是他遇到这个名叫雯的女子的第四天,今晚,竟被一个陌生男人打得遍体鳞伤,还要被人勒索一笔巨款,何况,十天之内,怎么弄到这么多钱?和瑜离婚的时候,他把银行的存款都给了她,她扬言,不然就要毁掉他的一切。现在他只剩下那套七十平米的房子,但是房子怎么能立刻兑换成现金......他心乱如麻,{zh1}想,要不放弃?想想自己过去的感情和婚姻生活,应该死心才对;或者,干脆报警?让xx去解救,对她也算是交待。
“在这个世界上,我只爱你一个人。这不是山盟海誓,也不是意念或者妄言,而是,无论我身在何处,都有你在。”
鼻梁隐隐作痛,似乎还在流血。当时,如果我不去夺刀,也许就不会这样,可是,即便这样他还是会伤害到雯,不知道现在她怎么样了。
“我知道,你从来不会为谁改变,即便是我,一个你深爱的女人。可你的倔强和不妥协,却让我独自思念了这么多年。”
他把刀拔出来,在空中狠狠挥舞。这把双刃的弹簧折刀,上面沾满了血,也许是雯的,也许还有他的。崭新的刀把,似乎证明这是它初次饮血。现在,它像一头野兽,不受约束,无所畏惧,站在他身边,却时刻令人感受到一种难以忍受的威胁。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离开你,即便到今天。真的,如果那次你可以和我一起走,那么,不管有多大的压力,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我们之间还有爱情吗?”
他盯着这把刀。它让他感到耻辱。这种耻辱开始一浪一浪地侵袭而来,渐渐像海啸一样追赶着他,{zh1},把他淹没。他紧紧地握着刀,大概过了一刻钟,决定不去报警—或者用它杀死他,或者亲手把他交给xx。
他把剩下的钱,大部分给了旅店。为了掩饰,只说和爱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当然赔偿远超过了损失。
十天时间里,他搭飞机赶回家,把房子按{zd1}价抵押出去,以便拿到{zd0}一笔资金。然后,找遍亲戚朋友,磨破嘴唇,杜撰了数笔子虚乌有的投资生意,总算借到一部分。{zh1},一咬牙,把心爱的沃尔沃S40也低价卖了。3月18日傍晚,他带着沉重的焦虑和疲惫来到西塘。行囊里除了钱,还有那把锋利的兰博折刀。
夕阳渐渐熄灭,随之而来的是令人坐立不安的漫长等待。那种耻辱又渐渐袭来。他坐在车站前的台阶上,脚边放着一只旅行包,他无法肯定这只包最终换来的是什么。
“离开你,世界一片空白,很长时间,我闭门不出,除了每个傍晚,站在窗口向西眺望,希望有{yt}你的身影在我眼前出现。没有人听见我内心的哭泣。”
“我喜欢你站在楼下等我的样子。眼里满是幸福和焦急。后来,我才渐渐知道,此生,我将永远等你。等你。等你。”
“这也许是我写给你的{zh1}一封信,过几天,我就要随他去美国,也许就不再回来了。这些年,我仿佛依赖写信活了下来。那些记忆里属于我们的风景,我将永远铭记在心,一直到青藤爬上我们嘴唇的那{yt}。”
弄堂里漆黑一片,安静得像无边的荒漠,似乎有许多影子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地流逝。时间过得很慢,似乎静渐渐地凝固了。他摸索着从包里把那把折刀拿出来,手心里湿漉漉的全是汗。仿佛在一瞬间,眼前出现一片耀眼的白光,他看到了那只巨大的信箱(也许是变电箱),孤零零地悬挂在一颗电线杆上,{wy}的一盏路灯在拐弯处兀自亮着。周围依然是无边的黑暗。他感到那个人正躲在某个暗处窥伺着他的到来。他的心像水银一样,在那片灯光和黑色的空气中虚无地颤抖,几乎消散。他紧握着那把刀,贴着弄堂的墙壁。那种耻辱又升起来,{zh1}演变成剧烈的仇恨。他快步走过去,打开信箱,借着灯光,看到里边放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一行字:放下钱,去橡树湾39号。
你猜得没错,她在那里等他。夜已经很深了,房内有一种香甜的气息,那是从雯身上发出来的味道。她扑在他的怀里,喜极而泣。还是那张巨大的双人床,白色的床单,充满着温情。她像一只受伤的猫一样,紧紧地抱着他,哭得梨花带雨,他忽然觉得,那张脸,像极了新婚之夜的瑜。
白天黑夜,他们在西塘不可一世地玩乐。
金钱和名利全都不值一提,如果你有一个相爱的人陪在你的身边。
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在他的生命里是如此重要,失去她,他将无法活下去。他爱上了这个让他一无所有的人,地老天荒,无可自拔。
她将去瑞士结束那里的一切,然后回来和他结婚。那天,他靠在窗前,看她慢慢地整理衣物,忽然一股巨大的深不可测的伤感涌上心头,他像个孩子一样,将头埋在她的怀里,勉强抑制住哽咽。她抚摸着他的头发,在耳边轻轻地对他说,“我不会离开你的,除非你先离开我。”
也许,这个故事应该到此结束了。可是,你也许不知道,雯一去不回,就像从来不曾出现过一样。直到现在,已经xx年了。他放弃了摄影师这个行业,那些美丽的女子,只不过是美丽的纸片。绝望的时候,他拾起笔开始写小说。有{yt},他正坐在窗下写一个名为《折刀》小说,忽然接到一个国外的长途电话,那是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她说:“西塘的景色美吗?”然后挂断了。
他想了半天,终于明白过来,电话那头的人,是瑜。
2010年3月22日晚 {dy}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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