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

打  

 

                                                雒水之畔

 

    那一年,我从学校回家,除了两大袋子的书外,就是一只暖水瓶,塑料壳上的颜色图案己经斑驳模糊,却出奇地保温,三年来的风风雨雨没有改变一点内在的叫作质的东西,我当然喜欢,舍不得丢弃,没有像众多的同学一样欢呼着,发泄似地将诸如铺盖卷,脸盆,暖水瓶,旧皮鞋等从六楼的宿舍往下抛。

    那一次回家,意味着我的学生时代将彻底结束,从此我将正式进入一扇称作社会的大门。

    等待分配的日子是漫长的,也是乏味的,大人每天匆匆忙忙,有他们的事作,我像一个闲人一样被遗忘,被忽视,学生时代留下的{wy}恶习就是埋头猛睡,仿佛用一生来也不足以弥补,往往情况是,一觉自然醒,己接近中午时光,起床,洗漱,吃饭,然后百无聊赖地看书,逛街,那时电脑还是稀罕物,{zg}端的配置就是486或者586之类的玩艺儿,至于多媒体还只是一个陌生的名词,更没有上网一说,我哪里能看进去什么书呀,过去曾经熟悉的同学也像蒸汽一般从生活中消失的无影无踪,我无所事事,昏昏噩噩,不几日,就对这种行尸走肉般的生活深恶痛绝,如当初急于脱离学校般地渴望着改变。

    一位远房亲戚知道了我的情况,{yt}带来一个好消息,他们厂子里要招一批新工人,为夏季生产作准备,我一合计,行,先出去再说,权当是锻炼了。

    我叫上了初中时的好友阿俊。

    厂子是一家化工企业,准确地说是生产化肥的,一种复合肥,不像过去那些尿素有着刺鼻的气味,让人难以忍受。

    第二天早上,七点多,我俩早早地来到了化肥厂,诺大的院子,前院是堆积如山的原料,两排红砖房是办公室和职工宿舍,食堂,生产车间在后院,一个水塔高高耸耸立着,长长的黑色橡胶管子从塔顶垂落到地面,又插进一口深深的井里,还修建了两个大花坛,四周葱绿的冬青疯长着,竟然比我的头还要高,花坛中间就种些青菜,菲菜,莲花白,几只鸡来来回回在中间踱步,看得出,有人在厂子里生活。车间是用石棉瓦盖成的大棚,高高大大,有一台巨型球磨机轰隆轰隆地转着,另一间大硼里是一群女工在穿针引线,做着成品缝口的工作,这个活儿蛮轻,可惜不是男人们干的,我暗想。

    干活之前,我们在院子里简单开了个职工会,四五个厂里的头头坐在几张横放的登子上给我们讲话,工人有些是老人手,多数是新来,有人轮流给大家发烟,是汉中产的红公主香烟,莫名其妙地,我也伸出了手,虽然我并不抽烟,大伙儿抽着烟,咳嗽着,朝地上吐痰,擤鼻涕,场面乱哄哄地,至于领导讲了些什么,我也没有在意,无非是以厂为家,厂兴我荣之类的官话,下来就是分组,分车间,我被分在一个叫作烘干的岗位上,阿俊分在破碎组,还有一个制粒,搅拌,搬运,缝合,就是刚才看见的那些女工干的活儿,会开完后,我从库房领到一把崭新的铁锨,就站到烘干的岗位上,面前是一台不断转动的烘干机和上下循环的传输带,这将是我工作和劳动的全部。

    这个工作说简单也简单,就是不断地用锨将制粒组拉来的湿湿的化肥铲到传输带上,由传输带送到烘干机的进料口里,转动,烘干,出料口就是成品复合肥了。

    我这才发现,烘干组其实就我一个人,连个说话的伴也没有,大家各自就位后,一条长长的流水线作业就正式开始了,我成了这个链条上的一个螺母,挥舞着手中的劳动工具开始了简单的原始的劳力付出。

    一个上午,生产断断续续,干干停停,不是破碎组供不上料,就是制粒组制的颗粒太干,成不了型,这好么,我把锨支在下巴上瞧热闹,看着穿花衬衫的技术员焦头烂额地跑来跑去,指挥这个,训斥那个,反正不关我的事,没有料,我就不用出力流汗,任传输带咯咯吱吱上上下下地空转着。

    午饭就在厂里解决,一人一大碗烩豆腐,砖块大的扛子馍(我们这里对馒头的称呼),一碗糁子稀饭,蹲在花园的台阶上,我吃得满头冒汗,感觉畅美。

    饭后去灶房洗碗,炊事员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花背心,大裤衩,我觉得脸熟,仔细一看原来是老家河对面的建强,建强上小学时母亲就跟人跑了,由教我们语文的姑姑照顾着,独自和老父亲生活,快十年不见了,当初黑瘦弱小爱哭的建强也长到了成人般高大,我打了个招呼,建强立刻就认出了我,尽管好多年未见,他正在和面,一大盆的面,抽出一只面手,从裤腿包里摸出一盒香烟让我抽,我摆了摆手。我俩就蹲在灶房前的石阶上闲谝,正是夏天,天闷热,外头的日头毒,建强穿着一双拖鞋,脚肢间尽是黑泥,我估计,是化肥,这里到处路上都是化肥沫子,穿皮鞋不大会儿就成了灰色了,建强说着话,手里没有停,使劲地揉着面,一只黑色的大蚂蚁悄无声息地爬上建强的脚叮了一下,建强腾出一只面手,用手指按住蚂蚁一条后腿,蚂蚁挣扎着,又狠命夹了一下,建强骂了一句什么,用大拇指就把大蚂蚁摁死在脚面上,站起身,双手又伸向了面盆,我笑了,建强也笑了。

    接下来的几天,生产步入正轨,我的麻烦慢慢来了,劳动的残酷性渐渐凸显,首先是没有工夫偷懒,制粒组源源不断地送来原料,不大会儿,就堆成一座小山,我挥舞着铁锨,喘着粗气,片刻不能停留,仍然赶不上进度,面前的原料总是装不完,传输带也耍脾气,不知为什么总是倾斜,不断有原料从上面掉下去,我得跳到传输带下把掉下的原料重新装好,这样一耽搁,面前的原料就又多了,我心里焦急着,手中的铁锨撂得更快了,尤其是站在传输带下,把握不好节奏和力气,刚装上去的料又掉下来,就落到头上,脖子里,化肥是用碳铵,钾肥,氮肥作成的,有腐蚀性,粘在皮肤上火辣辣地痛,有时就迷了眼睛,更糟糕,用手背去擦,手背上的汗粘在眼睛上,辣地感觉更强烈了,我顾不得这些,只有狠命地挥舞着手中的锨。

    第二天,烘干机出了麻达,电机空响着,就是不转动,技术员拿把大锤敲,重接了线也无济于事,趁机工夫,我去看阿俊,走到破碎组,我的天哪,阿俊近视,带着一付眼镜,头发,眉毛,眼镜上全是灰,不是灰,是化肥,破碎组加工原料,原料都干,没有加一点水份,就四处弥漫着,破碎组的四个人全都灰碌碌地,面目皆非,其中两个人穿着雨靴,可能是一种保护吧。

    三天下来,我的双手磨出了泡,先是磨损处变软,后来起了泡,破了都不知道,我从家里拿来一双手套,大热天,戴着极不舒服,但握锨的手钻心地疼,沾上化肥更疼,工作的速度和效率明显降低,原料堆积如山,我的双臂酸麻胀痛,腰也直不起来,我挥汗如雨,气喘吁吁,却丝毫不能停下手里挥舞的锨,大概看赶不上进度,厂里穿西装的一个副厂长也过来给我帮忙,让我既感动又不好意思。

    下班后,扯下手套,破了的伤口沾在手套上,疼得我呲牙咧嘴。

    午休时,我们坐在厂子的职工集体宿舍稍作出休息,这里是通铺,上下两层的架子床,这是一些远路的工人,晚上不能回家,就住厂里了。一个叫金良的小伙子,大眼睛,弓着腰,干巴巴地瘦,大热天地,总穿件蓝中山装,己经破损成了灰白色,床头上挂着一只大口袋,装着家里蒸的馒头,掺了黄玉米面的馒头,工友告诉我,金良也是个苦命人,父母双亡,很小的时候就自己照顾自己,没上过多少学,干活肯出死力,家贫,舍不得在灶上吃饭,经常自己背馒头,倒一碗开水泡开了就着吃,一个大罐头瓶里装些腌制的酸菜,就是一顿饭,他在厂子里四五年了,是个年轻的老工人,干的是搬运,这个活须要好力气,厂子小,没有电视里能看到的叉车,可以代替人力搬运,一袋成品化肥一百斤,{yt}下来要搬运五吨货,整整二百袋啊,小山一样不断在压在背上,怪不得年轻轻地弓了腰,我看着这个黑瘦的小伙子,心里有说不出的感慨。

    厂子实行的是轮班制,我们上白班,到晚班工人来接班,{yt}的工作就算完成,晚饭我不在厂里吃,骑上自行车直奔家里,几天的劳动,让人忘了一切,心里什么也不想,尽管累极了,却感觉双腿有力,蹬车子飞快,这是劳动带来的一种充实感,劳动着,就忘记了其他,容不得你胡思乱想,时间被繁重的体力劳动充斥得满满地,没有虚飘飘的不着边际的空想,我感觉我成了一只牛,一头没有思想的牛。

    一个多月后,因为要参加一个公务员考试,我带着满手的创伤离开了厂子,但这此短暂的打工生活让我明白了许多,成熟了许多,我知道,生活不只是讴歌,不只是赞美,有时,他是沉重的压抑的叹息和诅咒,是麻木的,身不由己的循环往复,孟子说过,巧者劳矣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因此,我敬重劳作的人,从心底里同情他们,但我不是一个合格的体力工作者,我的心的野草疯狂地滋生着,蔓延着,让我即痛苦又盲目,看不到前途,看不到希望,劳动成了暂时的慰藉。

    多年后,我再次去厂子,厂子己经破产停工,荒草遍地,一派萧瑟,高高的水塔还在,孤零零地立着,是那样地颓败,那样地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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