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第二天一早，天下开了雪，卫星仍旧骑着车子，沿着铁路边窄窄的小路，向农场走去。走到和公路的交汇处，陆续遇见了几位邻村的民工，大家会合到一起，互相关照着，在雪地上慢慢骑行。自行车车把上都挂着一个口袋，那是装中午饭的饭盒用的，{wy}不同的是，卫星的人造革包最时兴。

走到一条下坡路前，众人都没有下车的意思，卫星也不知哪来的胆量，和林海雪原里的战士一样，唰的就下去了，不过不是用雪橇，而是骑着自行车。几个月的农场劳动锻炼，卫星也逐渐起了一些变化，从伙计们和他的关系越来越亲密就可以看出来，大家不再把他当学生看了。

进了办公室，凳子上已经坐了一个人。这个人卫星认识，是公社的老王，他正举着二老张的烟袋不紧不慢地吸着。

这位老王，全公社的老乡们都认识他，他脑子里不但基本上全装着全公社的老百姓，什么谁家和谁家是什么亲戚关系，不能说一清二楚，反正说起来都差不离。此外他甚至对各村的大牲畜也都熟悉，像哪个村有头什么好牲口，合作化以前曾经是谁家的，或者哪年从哪里买回来的，叫什么名字，腿脚有什么毛病，能驾辕还是走帮，也都了解的很具体。无论他走到哪个村子，从领导到群众都喜欢他，都和他打招呼，都愿意给他做派饭吃。卫星觉得，他就是语文课本里赵树理描写的那位“老杨同志”。

老王从来没有像其他领导那样在开会时大声讲过话，他一直穿一身土灰色的布衣服，即使开会，他在台前也坐不了多久，就下来了，和大家挤坐在一起，抽烟，啦呱，久而久之，大家也都不把他当外人，但也有些人觉得他有些窝囊，一直是个小小的公社干部，一直下乡，一直像个农民，没有任何变化。

“卫星，”老王吸着烟，面带微笑，“你一会去那边的农机厂，找他们的梁会计，就说我告你来，让他帮农场正式建个财务帐。”

“我一会就去，”卫星答道。

“那你抓紧点学，农场规模慢慢就大了，要搞得像模像样，不能光凑副了，上级还要来检查呢，要按财务规矩来。”老王说完，把烟袋还给二老张，转身走了，大概又要去哪个村子吧，在公社的办公室经常找不见他，十八个村子都是他的办公地点。

农机厂离农场并不远，卫星走着就过去了。

这里好像也曾经是村里的一个加工厂，借给了公社使用。和农场不同的是，农场的工地在河滩上，人多人少都不显露，有些空旷。而农机厂诸多车间工种却都挤在一个不算很大的院子里，而且噪音大的很，彼此说话都很费劲。

一进大门，当院里是个炼铁炉，鼓风机呼呼地吹着，火苗窜的老高，铸工潘师傅正提心吊胆地准备着出铁，炉前已经做好了一块耐火厂炉窑前挂的挡板的砂型，一个叫美蓉的胖胖的青年女工，穿着蓝色的工装，带着一顶蓝色的帽子，胸前还围了一条白毛巾，戴着白手套，跟在潘师傅左右，等待着成功，或者失败。

卫星正赶上出铁，见几个人将铁炉子一歪，铁水流进坩埚里，然后浇注在眼前的沙模里，潘师傅紧张的直冒汗，拿毛巾左擦右擦，口里默念着，但是，大约才过了三二分钟的时间，只听得沙模里“圪吧”一声，又崩裂了。

美蓉不由得“哎呀”了一声。

“这是咋回事！这是咋回事！”

连续几次了，没有成功，只有失败，老潘急得脸都红了。

卫星绕过铁炉，四处看了看，车工、钳工、电工、焊工师傅们，都在忙个人手里的活，数打铁的小张来劲，光膀子穿个皮围腰，铁火花乱溅，可就是烧不到他身上，“这也是技术，”卫星想。

真正的技术人员在农机厂还是有几个的，几位在六零年困难时期就下了岗，被压缩回村里的工厂技术员，经过一段时间的合作，已经将一台车床由自己设计的图纸变成了机器，正在紧张地调试，可能加工不那么严格吧，车床开动后，和小火车一样嘎嘎作响。

“哈哈，王先生来了，有何公干？”正在院子里搬腾的胡厂长招呼着。

“王先生”的雅号，已经传到农机厂了。

“我来当学生了，”卫星应答着。

胡厂长也是个大队干部出身，平易近人，由于没有技术，他就负责跑外，联系业务，回到厂里时，又成了杂工。农村来的人，都有一身受苦的架子，不干活身上还觉得不舒服哩。

卫星将老王的意思说给胡厂长听，老胡立即将他领到了财务室。

财务室也不安静，二位中年会计，一男一女，正在埋头伏案忙碌着。

梁会计大致问了一下农场的收支情况，建议暂时设置一本总账、一本现金账、一本往来账和一本库存账，其他以后看情况再考虑。

自此，卫星的办公桌里真正有了些内容，几个账本和更多的票据，占据了二个小小的抽屉，卫星也不间断地来往于农场和农机厂之间，请教、学习、实践，去信用社甚至银行的次数也频繁了起来。

“会计这个活真不是营生，受苦人干{yt}，吃完饭，吹灭灯，搂着老婆就睡了。”梁做了个苦脸相，“可是，你的帐一旦平不了，就睡不着，几天平不了几天放不下。”老梁道出了脑力劳动的苦衷和财务工作的特点，卫星点点滴滴都用心听，用心记。

但是，几本账记来记去，倒来倒去，账面的余额却和原来简单的统计数字大相径庭，成了一套连会计也料不到的数字，却互相关联，彼此验证。“原来财务是这么回事，”卫星的会计知识也长进了。

又{yt}早上，卫星刚进了办公室的门，二老张迫不及待地就扑过来嚷嚷，“可把我吓坏了，一黑夜没敢离开你的办公桌。”

“咋的回事？”

“你看看就知道了！”

卫星一看抽屉，原来前{yt}走时，忘了锁抽屉了。

尽管里面没有现金，东西也一样没少，但也着实叫卫星心里紧张。

“看看少了什么没有？”

“一样也没有少。”

“没有就好，以后下了班记着锁好再走，我可负不起这个责任。”

“多么好的老张，”卫星想，“多么负责，多么可敬，尽管他捏的窝窝头并不好看，炒的菜也不很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