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辑：大地之上
在三道梁
落日。刚把薄薄的暮霭从炉膛中取出
风就抡圆了臂膀
打铁
三道梁
陷进暮色里
那个带我到这里的人
枕着其中的一道
此时的三道梁
将沉闷的大地翻过来
哦。哦。哦。这人间的呓语
要将浑圆的夜色
像五月的黄土
剥开一粒种子
西安古堡
麦草人在风中
紧咬牙关。一截浆石路
像一根用旧了的缰绳
伸向夕光尽头
西安堡，残雪如时光的碎片
散落，一蓬芨芨草蹲在城门角
{zh1}的戍卒
夯土从最深处开始
一个王朝站上去
另一个王朝在下面
最终高出大地的
托举的五谷
洞开的城门
王公隐入暮色
哦，哦，辽阔的疆土
深一脚
就是大南梁了。三十年前
我把许多荞瓜瓜丢在那里
还有那只蚂蚱
三十年前
贴在门楣上
几棵小草
我知道
在大南梁
一不小心
一小朵流云就能把老屋的炊烟抱走
三十年，三十年时光如一把锉刀
西耳房那盘大石磨
那截小堡墙
……生生给锉没了。就连父亲脸上
那畦坚硬的谷茬
唉！这些不长粮食只长念想的谷茬子
走过大南梁
再轻
走过大南梁
一片旷野憋在胸口
一群羊被风赶着，从堡子
出来，牧羊人站在堡墙下
黑色的对襟布衫
亮亮的
四月的风很软，一排小老杨
刚刚捱过二月的风寒，杨叶
一片，接一片，努力地伸展
一些草绿了，沿着坍塌的豁口
向堡里爬。墙根下蹲着的那只狗
吠出的，是两声原版的乡音
炊烟。一缕。两缕。被天空收藏
白云。一朵。两朵。飘过古堡
向远方散去，我看到颓废的墙体上
洇满了人间的烟渍
黑，黑，大地叠压着一层层灰烬
我把手伸进一个墙洞，空空的
掏不出一声鸹鸣
雨后在陈庄
天空，一点一点，拆卸完{zh1}的忧伤
那只麻雀
细细的，一声接一声，风中的鸟鸣
高于爱情的倾诉，让深沉的大地如波起伏
褐色的石头，褐色的榛丛
雨后的大地，空寂
四十六种植物，沉睡在村庄尽头
于一汪浅水中，沤制它们的浆果
唉！这么多年了，命运的残骸
不停地被搬运，身后的青蒿
又长高了一寸
马巷水库
一场大风满怀忧疾。它的呼吸
穿越宽阔的河谷,像一截芦笛
吹响即将倾圮的内心
此刻的村庄,愈来愈远
被一层层水浪推着
潜入厚重的云翳里
青草是虚掩的，雷鸣
这潮湿的颂辞，高于大地
堆积，堆积，拦住口泉河
澄明的路径
那个从沟沿钻出的人
在经过一片苇地时
看了看头顶的一只鹞隼
我是一个用火焰洗手的人
在岸边蹲久了，膝上的青苔
要将整个夏天掩没
在尚希庄
这是一扇低矮的门，几道裂纹
被黄胶泥牢牢粘着，朝南的
一截土板墙，几根青杨的枝条
挂着一只鸟的鸣叫
靠墙的那堆麦秸是被时间沤黑的
打碗碗花开着一朵，又一朵寂寞
那棵老杏树，几十年了
心事，被一茬接一茬摘走
屋檐下蹲着的那个老人
剥开一小片阴凉，像剥开了
一个人的迟暮
哦，哦，一声闷响
我听到的是，一枚杏核
掉入了时光的罐中
风吹着，一朵野菊花
像一注忽明忽暗的香火
四周围拢的黄土垛，盛满了夕光
厚厚一层落叶，是被风
摘下又倒入沟底的
时间，要把它们一片一片地沤黄
这是一个暮秋的傍晚
我看到的那个人，身背一捆谷草
在暮色中划行，身后那只黄鼬
一点一点，舔食着他的背影
我倾心的是那只乌鸦
刚把两声鸹叫挂上杨树梢
又把一双黑脚印，搁在了
对面的崖顶上
红山峪的早晨
说轻不轻，说重不重
初秋的露水，刚好洇湿几窝
山羊的蹄印，和一只秋蝉的啁鸣
稗草丛中乱蹿的，是几股秋风
一辆蹦蹦车使了好大劲
才从沟底的断崖边爬出
迎面而过时，那个开车的人
故意加了加油门
站在土梁上，我瞭见的是
那个身穿蓝布衫的女人，正从晾衣绳上
取下一小块恍惚的云影，掖入怀中
又把一大块婴儿的啼哭，拧了拧
晾在风中
民政助理刘二宝，一副豁牙
正对着土版墙上的那个豁口：
半月前，那个被一大块黑
压在窑下的民工，就是她的男人
一只乌鸦端坐如雕
它在倾听，一根枯蒿的弦上
掉落的的呜鸣声
堡墙高高，炊烟高高
墙角堆放的，是一捆挨着一捆
相互取暖的干草
我从门前经过时，侧身
瞭了瞭，隔壁二婶
正在清扫着自己的咳嗽声
请铺开一条残雪叠印的暮色
请把夕阳这盏挂在天穹上的灯泡
拧下，接下来的时光凛冽
大秦线上，一列火车
拉着起伏的群山，穿越一个人的耳膜
——一根寄生的锉刀
啃咬着四周的寂寥
得胜堡的几条炊烟
被谁泼入了夜色，一串稀拉的牛蹄印
被谁牵下了大南梁
唉！土板墙下的那个姑娘
正把一大捆干草往马槽上放
就像一个人，把满腔的心事
放在另一个人的心上
在磨道河
春天，春天，鸟鸣两三声
就够了
如果有风，把停在岸边的路基
向前推一推，我就能跨过河去
天空的蓝，无边。云，一朵 两朵
孩子们踢飞的毽子，水漫上河滩
洇出羊的蹄迹，和麻雀黑灰的背影
一头牛，缰绳被大地牢牢攥住
舔人间的湿气，一株皲裂的大叶杨
一动不动，等我吗？
一根枝条
将它拦腰抱住
湿，湿，湿，河水漫过眼角
一棵草被另一棵草 扶着
向更深的春走去
大滩头
一堆卵石和另一堆卵石
把桑干河细细的波纹
{zh1}一堆卵石露出，上面蹲着一个人
将无边的暮色压住
一匹骡子驮着一根缰绳
孤零零的一棵树，一定是被风灌醉的
草一低再低，再低
就被渐渐袭来的夜色淹没
一群麻雀，俯身贴向大地
誊写着什么......
那个人在卵石上蹲久了
一只老隼在头顶盘旋着
像是夕阳坠落时
留给人间的一声叹息
大峪口
一只灌满了风的口袋
扔在大峪河，坚硬的冰碴上
我来的时候
已收回{zh1}一只飞鸦
一蓬追风草
像一朵被西风吹打的火苗
一座废弃的窑井多像一道渐渐愈合的创口
生锈的铆钉，断钎，斜插在夕光里
塌顶的窝棚被风团团围住
长满针藜的榆树沟
西风刨过的井口，再也抽不出一丝冷
落日，一锹一锹，将暮色堆在我的身上
我是要走，还是原路返回
一场雪已翻过了两道山梁
从大东滩到南梁洼
从大东滩到南梁洼
风把五百码浅草犁过一遍
又一遍。三十年前的那段土崖
被废弃的砖厂，吞食了一大截
一棵黄柳是村庄{zh1}的隐者
端坐于大风之上
夕阳如十里河
一条灰白灰白的草蛇
吐出鲜红的信子
龟背似的树皮
裂开了大地
一道，又一道忧伤
寒流袭过村庄
下午五点，天空逐渐冷却
十里河的尽头，太阳悬在一根细线下
晃来晃去，结冰的河面上
西风吹打着火苗，追着一棵枯蒿
流浪的人，隐身于寺庙
整个北方都在降温
一匹马站在风中，如同一只鸟
站在针尖上，每一声嘶鸣
都和一场雪有关
秀女村
一根麦芒抽出身来
众多的麦芒剥开了大地
南河沿响起大片大片的铃声
一个女孩走出家门
众多女孩裸足迈进田垄
风吹薄云撑起一架瓜棚
寂寞的南河沿暗香浮动
一只蜻蜓涉水而过
众多水鸟临河而栖
碎步踏过的河面
溅起朵朵莲花
一朵苇花伸入风中
众多苇管齐声吹奏
秋风里出嫁的女子
哭疼了整个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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