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相遇之二
斧子
多年前，我曾在本地惟一的博物馆里，看到过在新石器时期的遗址出土的石斧和玉斧。那些先人们打制的斧子，至少有三千多年了。如今，它们被锁在展览柜里，仅供人们观赏。因着它们的古老，因着它们的珍贵和完整，很多人都无缘把它们放在手掌上抚摸或玩赏。或许，在今后的岁月里，什么人，都不忍去损坏或改变它们的形象了。
最初，看到那些石斧和玉斧，我就有些疑惑，看上去它们不像劳动工具，古人们打制那么美的石斧和玉斧，干什么用呢？在我的想象里，古人最初拿起石头当劳动工具时，应该是最直接的砸向猎物，或危及自己生命的虫蛇。当众多的石头因着人自身的力量，庇护了人，石头也在人的手掌上长出了锋芒。或许，他们想获取生火的柴草，搭建房屋的树枝，那简单而直接的生存欲念，在某个晴朗的日子，被谁的目光盯进了石头里。于是，石头变成了人们想象里的形状。于是，石斧诞生了。于是，人心支配着自己的手臂，产生了抡起石斧砍伐的动作。那挥动着的手臂简单而强壮，笨拙而闪光。于是，洞居时代的人们，不再有长久低矮的蹲姿。那些人们蹲在远古的粗糙玉雕，亦只是永恒艺术品了。人类改变了自己的一个姿势，蛮荒的大自然里，便多了人类挺拔的身躯，还有阳光般的笑容……
我猜，那些没有砍伐过什么的石斧和玉斧，或许本身就是一种符号或图腾，隐藏着比劳动工具更神圣的密码。难道，古人在打制做为劳动工具的石斧的同时，也给自己打制了留在欣赏和传世的玉斧吗？
在博物馆展览室的一面墙上，我还看到用粗糙的麻绳绑着一根短木棍的石斧，那是对古人使用石斧的再现，还是一种想象或艺术演示？那面墙上，还挂着一张拴着几个石网坠的破旧鱼网。那被今人使用残损了的鱼网，接近已经和古人一起消失的鱼网吗？使用石斧在大地上劳作，和撒网在江河里捕鱼，是石斧和鱼网让人类的动作和目光开始变美，而使人世的风景更深远了吗？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那些石斧和玉斧，产生了一种持久的梦想。可是，在大地深处静默千年的石斧和玉斧，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其实，生活或记忆里，我很少使用斧子，亦不喜爱斧子。从小，大人就不让我拿斧子干什么，总是告诫我使用斧子会砍手，受伤流血。所以，在我的心念里，斧子是危险的物品，不该随意碰触。对于斧子，我也是一直因惧怕而远之。我家的铁斧子，只是爷爷或父亲偶尔用来劈柴。剩下的时光，就是在闲房里歇息或长锈了。
我家砍柴的铁斧，形状和古代的石斧和玉斧差不多，只是斧头多了一个安装木柄的方形斧眼。我无法考证，什么时候，人们在铁斧上创造了那个方形的斧子眼。那是人类思维和行为凿透了落后和简单，走过无数岁月的见证吗？
想起石斧和铁斧，我还是感到，做为劳动工具的斧子，进化得太缓慢了。是否，这也是人超越过去的步子迈得太缓慢了。
如果，大地上没有超自然的事物，那么，人类亦不会创造出超越自身能力的事物吧。
后来，我在一位收藏者那里，看到过一把战国的玉凤斧。那时，我竟然久久凝视玉凤斧，有点爱不释手了。那把乳白色的玉凤斧，虽然满身的勾云纹里，都是锈黄色的斑斓的沁，但愈显玉斧的高贵与庄严。它的造型很奇特，远离了简单和古朴。这是发生了重大本质变异的斧子，是一把人类梦想里的斧子，亦是一把已经艺术化的玉斧。斧身比古代和现代的铁斧大很多，约有四寸多高。像一只凤欲展翅起飞，凤张着嘴，正在呼唤什么或号令什么。凤斧的上半身，两面都有一个大饕餮纹。据说，饕餮在古代人的心里，是一种神兽。它把吞咽进生命里的一切，都保存在生命内部，永远不会丢失。所以，它的法力深不可测，强大而威猛。凤的身躯之上刻印饕餮纹，是否使凤亦多了神勇和无穷的力量？凤斧的下半身，是xxxxxx。龙身亦是双面雕，简单而更具象征意味。斧刃大约半寸，呈现了优美的大弧形，上面刻满了严谨的回字纹。像凤凰舞起优美舒展开的裙裾，连接起长长的斧柄。那斧柄更让我吃惊，像剑柄。我的手，恰好握住斧柄。难道，这曾经是古代某个尊贵的女人专门拥有的玉凤斧吗？
据说，这把神奇的玉凤斧，是xx。那么，是谁，用凤、龙、饕餮、祥云等创造出了这把寄予至圣情思的玉斧呢？是用来祭天、礼地，还是用来祈祷神灵佑护众生？
那把蕴藏形而上思想的玉凤斧，把我领进了另外一种遥远的梦想空间。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一把玉凤斧，竟让我感到有另外一种遥远的天地，宽阔、深邃而美好。是古人的智慧和情思之美，瞬间就把我从庸常的事物里拉出来了吗？是否，世上存在的那些触动我们灵魂或精神世界的事物，远比单纯的金钱或物质，更接近我们生命的本质？或许，那才是从人的生命本身里诞生的久远的事物？
忽然，我想到，民间常有人使用斧子避凶的故事。有人搬家时，在锅里放一把铁斧，梦想一斧压百祸。有人把桃木斧挂在家的墙上，或压在枕头下，试图让不吉的事物或阴影自动消失。甚至，有人把工艺品桃木斧当装饰品挂在胸前，美亦吉祥。
如今，很多游离于生活实用范畴，却在人们的心灵和梦里闪耀福音的斧子，是否，可以复原为那把凤斧裙裾上的回形纹呢？
感谢这个秋末的上午，我心里，亦闪动出众多斧子的身影和光芒。我强烈地感受到了，阳光，透过玻璃窗，暖透了我的脊背，正在让温暖的金色，烘亮我的身躯、目光和心灵。
2008.10.2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