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游神

夜游神

我{dy}次遇到夜游神,是在高三。

那年长春地区流传一则恐怖的传说。一个神出鬼没的xx狂魔,他们说,每到入夜时分,都会提着一种名叫“刨锛”的农用工具(类似斧头,但斧刃旋转90度,和木柄构成直角),悄无声息地尾随行人,在四下无人的黑暗角落,趁行人掏钥匙、在楼梯拐角处骂灯泡坏掉而跺脚……的瞬间,突然从背后举起刨锛,猛烈砸向行人后脑。那些毫无防备砰然倒地的死者不独女性,连壮年男子、老人,甚至小孩都包括在内,已达十几个之多。

更恐怖的是,他们说,这个惊动全东北的xx狂魔,并非谋财害命。他一路从沈阳流窜至长春,全无作案规律可循,似乎xx是随机挑选受害者,赌上职业生涯透露口风的警方更说,死者有一点相同,就是从被刨开的脑后看进去,像皮诺曹掏空了脑壳般,什么都没有了。

吸食人脑的恶魔。他们说。

就是在那年,在那个比开膛手杰克的伦敦还像梦魇的冬天,我暗恋上隔壁班的一个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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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屡次试图向人描述那个女孩的美丽。

转学来这个学校的{dy}天,我独自走在那栋日据时期留下来的整洁木制教学楼里一条笔直的长廊上,左手边是一间又一间的教室(传来朗朗的读书声),右手边是一扇又一扇落地窗。夏日阳光大片大片地洒进来,令我好像游泳般走得很慢。我不知道前方即将走入的陌生教室有什么,会否接纳我?会否喜欢我?我低着头。一阵微风拂过,那女孩迎面走来,黑色的发丝在额前飘舞。

怎么看,都像一出烂俗的日剧。

可真的一点没错,我就在那时下决心要追到她。

后来我看了吕克贝松的《地下铁》,通过家里的有线电视。我立刻发现,原来她长得像瘦一圈的伊莎贝拉阿佳妮。

我给她写了一张纸条,放到自己的课桌里。她收到了。那时三个文科班的学生按成绩分为B1B2B3,有时B1的学生要到隔壁教室去上课,B2的学生要到另一间教室来听讲。在这类似种族迁徙的混乱对调中,她总是坐到我的位子上,并且嗑满一桌的瓜子。

我利用这一点给她留了纸条。

纸条上写……

写什么我彻底忘了。但在有一次我妈进行的家庭大扫除中,她发现了这张纸条并不无炫耀地带到了单位。她的一个同事将这张纸条贴到了自己面前的桌子上,每天都要看几遍并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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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峪,帮我看看那个谁在不在哦?”或者,“这题我不会,借我抄抄?”

就这样暧昧懵懂地进行着。

直到那个冬天。

现在想起来我真的不知道那时我爹妈为什么对他们瘦弱儿子的人身安全如此放心。在晚自习结束之后的漫长黑夜,竟然从没有一人来学校接我,就放任我和几个不学无术等着卷铺盖去网吧通宵打“红警”的堕落分子在教室里耍宝。

当然也加上几个女生。

那天我们照例互相扔了一些粉笔头并在黑板上画了猪。她说我要走了。我说我也走了。他们说你真没劲。我尾随她走出了学校。

那时已经很晚了。路灯昏黄。一个男人推着自行车从黑影里走出来,接过她的书包。

是她的父亲。

我推着车在后面远远跟着。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决定跟踪他们到家。

起初我从他们类似散步的缓慢步态推断,她的家一定很近。但后来一直走到南湖公园还没停下我就知道这趟要远了。

公园门锁着。他们从旁边一个掰弯了铁栅栏正好容一人过身的弧形入口钻了进去。

那是贪近道的行人为横穿公园留下的方便。所有人都知道。入口就藏在一丛树林中。

我跟着钻进了裂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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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后我在一辆公交车的车身广告上看到这样一句话——那是一个xx的SNS社交网站为他们{zx1}转型而推出的巨大campaign,我看到之后真的xx震惊,想出这句话的人要么是脑子进水了要么是没有脑子。

那句话是:“那些裂了又粘好的情谊,教我们更懂得珍惜。”

什么意思?是说“我们知道你根本不像看上去那样健康快乐”吗?

那样的假定每一个上他们网站的人,都是把伤害吞咽隐瞒了许久的失败者。

我进而去那家网站看了它完整的推广视频。结果更加瞠目结舌,那个视频讲的是两个从小要好行同姐妹的漂亮女生,因为一个男生而分道扬镳,多年之后她们都已成熟成功,但还念念不忘那段情谊,于是其中一个上网(当然就是那家SNS网站)搜索她姐妹的名字,那姐妹竟然也在找她于是两人万般感慨尽弃前嫌地重聚……

那些裂了又粘好的情谊,教我们更懂得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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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着钻进了南湖公园。

从钻进去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跟丢了。

每踩一脚都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如今我已忘了那是积雪还是落叶),既害怕听到的人把我当作xx狂魔又害怕我身后就有一个xx狂魔,在几乎只能看到眼前几步的浓稠黑暗中,在密密麻麻高耸无边的树林中,我根本不知道他们往哪边去。但我还固执地推车往前走,我记得公园那一边同样有个裂缝……

不知走了多久,我看到了光。

白色像牛奶的光。

我走到了湖边。

一个穿白衣的女人站在那里。身形萧索,满脸泪痕地望着湖面。

我几乎惊叫出声,那是我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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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曾经写过一首诗,叫《恩底弥翁在拉特莫斯山上》。说的是一个年轻的牧羊人恩底弥翁,总在拉特莫斯山上放牧羊群。当月亮升起时,那里的景色异常迷人。恩底弥翁非常喜欢这一切,于是他整天整夜地呆在山上,睡觉和做梦。

月亮女神狄安娜(也就是希腊神话中的阿尔忒弥斯)负责照亮夜空,正是因为有她,拉特莫斯山才如此美丽。狄安娜几乎每天都要在山中游逛。{yt},她正在闲逛时,发现了睡着的恩底弥翁。狄安娜被这个年轻人的英俊相貌惊呆了,舍不得离去,于是每晚都来看他。她多希望这个年轻人永远年轻并长睡不醒啊,因为她最喜欢恩底弥翁在她的月光中酣睡的样子。于是她请求宙斯,让他永远睡在拉特莫斯的山洞中。

那首以牧羊人口吻写的诗真是美极了:

那时我沉睡在峰顶,我英俊的

身躯如今已经被时光所消损

在那古希腊的深深夜空,人马星座

放慢了它风驰电掣的飞奔

探入我的梦境,我喜爱睡眠

为了做梦,有一个璀璨的梦

避开记忆,使我们这些世上的人

摆脱与生俱来的重负

狄安娜,狩猎女神又是皎皎明月

看到我沉睡在山顶

便缓缓飘入我的怀中

……

在那个我无意中闯入的有着什么重大事件在发生的夜晚,我看到我的姐姐,光着脚,站在冰冷的湖边,用被泪水烧干的双眼望着沉默于她的秘密的南湖,那个场景,我竟然在一首诗中读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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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姐大我六岁。在我工作之后的成年岁月里,她总是向父母抱怨:“就是因为你们从小对我弟弟比对我好,所以才导致我XXX!”那个XXX的结果总是根据语境而定,有时候是“太笨”,有时候是“不招人喜欢”,有时候是“没自信”(我总是恶作剧的想,喂,老姐,拜托,现在在加州晒太阳,老公在硅谷为军方做基础研发、办绿卡都要享受优惠政策的,不是你吗?)……

我姐的{dy}个正式男友(家里见过的)是个英俊的军人。后来因为我无从知晓且整个家庭都讳言的原因,他们分手了。第二个正式男友(他们结婚了)是个医生。结婚第二天我姐回家拿东西,撞见他和同医院的一个护士搞在床上。离婚的时候我姐什么都没要(包括她自己买的昂贵组合音响)。

和第三任正式男友(也就是我的现任姐夫)结婚前,我姐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你老姐我,曾经是个很厉害的人啊。

有多厉害?

你有没有去过XX附近的坟场?

没有,XX附近有坟场?

当然有。我去过。我曾经是,一个秘密小组的头目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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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始于初二那年的暑假。

那时我每xx都要骑车去英语老师家参加课外辅导。那老师绰号叫“野狼”(你知道这个故事吧?我跟你讲过,有一年他撞大运被送去澳大利亚,回来时学了一口不知什么口音的英语,总之嚎呜呜的像野狼)。从他家阳台望出去,可以看到旁边一座监狱的院子。说实话那时我功课很好,别人还看题的时候我就把卷子写完了,所以每次补习都早早从老师家溜出来,骑车绕着那座监狱,兜圈子。

后来“野狼”把这件事捅到家里,爸妈把我臭骂一顿,告诉我再考不到前20名就不许出门。那天晚上我{dy}次抽烟并离家出走(我还记得你看见我把烟摁灭在桌子上的恐惧模样,后来你和妈一起到街上找我,我听到你们喊我的名字)。我回来了,但从此进入另一个日夜分割线,每天晚上装作回屋睡觉,锁上门,过10分钟再出来,拔掉钥匙,然后来到悄然无声的街上。

那时是初三暑假,我同校高中部有个学长,叫晓晖。我知道他喜欢我,就给他写信说:晓晖,我每天晚上几点到几点出去玩,你来不来?

他很快就来了。

我们最常去的地方是南湖公园。只要去了就睡在公园里,数星星。实在困了就跑去他家。我记得有一次他骗过他妈,偷偷把我放进去,让我睡床上的凉席,他睡地上。那种凉席一块一块像xx牌似地串在一起,中间我被冻醒了。我说我冷,他说你等一会,就蹑手蹑脚出去了。我试图看清他房间的样子,但除了窗台上的一盆君子兰我什么都看不见。过一会儿他走进来,怀里抱着一床被子。他悄声说:从我妈房间里偷的。我心里说你怎么听不懂我的意思呢?

还有一次我们路过一个同学家,我看见她屋里亮着灯,窗口有一男一女两个人的身影,姿势怪怪的,我很确定那个女的不是我同学(因为我同学是短发,那女的是长发,我同学还曾经在那窗口给我扔下来过一本亦舒的书),他拍拍我的脑袋(还是摸摸我的脑袋?),说:“小朋友,别瞎想哦。”

后来这件事被发现了。有{yt}家里来了一群人打xx(你记得那天吧?),要打通宵。中间一个人要上厕所,爸带他去,经过我房间的时候发现门上的钥匙没了,敲门又没人应,于是妈拿了第二把钥匙打开门,发现人不见了。

他们就等。等到第二天早上七点,他们看到我和晓晖说说笑笑地回来,妈立刻给他家打电话,说你知不知道昨天晚上你儿子干嘛了?他把我女儿带去你家睡!其他我就不说了,我们家虽然是办厂的,但是把女儿拉扯大也不容易(意思是不要贪图我家的钱财)……

晓晖从此没再找过我。

后来高一暑假,我莫名其妙像瘾君子毒瘾复发一样再度迷上夜游。有一个晚上我遇到一群初中时混社会的同学,正拖着几个女生在街边呕吐。他们把这件事传开了。原来那所高中(就是晓晖那所高中,我没考去那,我考的是另外一所)的一个同学传呼给我,说能不能谈一谈。这人叫细言,有一年圣诞节他送我一张贺卡,上面写着“你为何总是一脸忧伤”,还附了两句诗,我记得是“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后来我才知道他大概是想写{zh1}那两句,“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总之我约他见面了。我们开始了新的夜游。没多久队伍扩大到四个人,两男两女。我们手拉手,吃冰棍儿,喝啤酒,最远走到XX旁边的公墓,就在那讲鬼故事。

后来暑假结束的时候,这个小组就解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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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的事我可以替我姐讲完,有{yt}她在商店看到晓晖(就是那个学长)。本想过去打招呼,但发现他其实是带着他的女朋友在买东西,她犹豫了一下,没过去,就装作也在那买东西,后来她用余光发现他正跟他的女朋友对她指指点点,她抬头看了一眼,发现他的眼神里只有轻蔑。

那天晚上xxx南湖。

那时第二批夜游小队的人早已各奔东西不知去向。那晚在街头大叫呕吐的问题少年们,有的做了酒保,有的做了KTV保安,还有几个真的很帅的,做了鸭。

我告诉我姐说我比她也好不到哪去,那个很像伊莎贝拉阿佳妮的女生,我{zh1}一次见她是在高考结束后。那天我照例无所事事去桂林路买VCD,路上看到她和同班一个长着癞子头、一脸亡命气息的xx混混走在一起,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她没有看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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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

再后来,我推着车,和姐姐一起回家。一路上我们什么话也没说。不知为何,我觉得她丝毫不担心一会该怎么解释整件事。毕竟已经太晚了,以我对我妈的了解(是啊她现在不担心,但小时候我去同学家玩游戏机忘了时间又忘了打电话,结果她以为我被拐卖哭天抢地地报了警,且动员整个派出所的人进行地毯式搜索,搞到第二天全校同学都知道我躲起来玩《超级玛丽》)),发生这种情况,家里一定已经鸡飞狗跳。我试着提出一种方案,说姐,一会你就说你来学校接我。我姐说没事,你别说话就行。我想不出这前后矛盾的两种方案哪种更好,于是不再说话。

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我们走到家。从楼下看去我的窗口是黑的。亮的才怪不是吗?我们开了楼下的铁门,走入更黑的黑暗中。上三楼。家在右手。我窸窸窣窣地掏出钥匙打开门。

电视机的声音。

“结合当地当前实际,突出实践特色,扎实推进党员干部作风建设,使群众切身感受到学习实践活动产生的实实在在成效……”

是《新闻联播》。

我的父亲,母亲,姥姥,三个人,正坐在电视机前看《新闻联播》。

怎么可能?!我每天晚自习结束时就已经八点多,现在才开始《新闻联播》?!!

我无法相信这时间错乱的一幕,开口说“妈”,声音却哑住,他们全部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继续看着那歌舞升平的催眠屏幕。我不可思议地回头看我姐,她脱掉鞋子,踩着滴水的脚走进里屋。我看着她以梦游之姿走过这个家庭时光停滞的切面,突然回忆起在那被黑暗包裹的湖边她嗫嚅说出的一句话:

没有明天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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