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村第五章(二、三、四)_谭清如_新浪博客

            

架开我家柴门,荒凉弥眼。

迎面是小东屋斑驳的土山墙,风雨侵蚀,墙皮一块一块掉落,好像一个丑八怪,满脸长癣。正面看,小东屋也找不见一丝鲜亮的地方,小门小窗,油漆褪尽,露出原木的底色,受着风尘的侵蚀。窗本是花格窗,白纸糊了,如果贴上祖母剪的红蝴蝶,肯定雅意风生。可父亲偏偏摞上去了半窗煤饼子,一窗风情也就被摞没了。

虽然风情摞掉了,小东屋还是宝藏深深,充满诱惑。先不说吊在房梁上的肉筐,就说东南角叠放的一箱一柜(母亲的陪嫁。)吧。箱柜很拙,笨笨地蹲在那里。柜子的四个腿上有花开着,开得像粗疏的荷花或者牡丹。它们和摆在堂屋里的桌椅,算我们家最贵重的家具。其他的不但没有雕花,而且怎么简陋怎么来,能白木的就不上漆,能用沙泥造的就用沙泥造。看起来很有环保意识,实际上是没有能力捣鼓地漂亮一点而已。母亲的话,不错了,不错了,填饱肚子才是正经。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乡村,还在求取温饱中,别的都是奢谈。

那母亲上什么锁?上锁,不就是锁秘密嘛。这样一想,箱柜里的诱惑越长越大,非得找机会瞎翻一通不可。其实有什么呢?几件衣服,长满障脑球的怪味;父母的几张合影,红本本是父母的结婚证和袖珍语录本;几双母亲纳好的鞋底,一本夹满了鞋样子的《xxx选集》。箱子很沉,我一只肩扛起一角来,再掀开底下的柜子瞧。柜子里是棉衣而已。所有蜇伏着的秘密全像看不见的蝴蝶,随着箱柜一一打开,它们全都无声无息地飞走了。再锁上,它们又飞回来了,神秘地藏满箱柜。再次打开它们的机会又在寻找中。

机会不是那么好找的,不好找,就敲打父亲用沙泥造的大瓮,声音清脆,粮食告急;瓮声瓮气,粮食满囤。四五个大大小小的瓮站满了小东屋其余的空间,是盛载我们全家的幸福的容器。晒了麦子倒进去,熟了玉米倒进去,有高粱、谷子也倒进去,听着粮食哗哗地往瓮里跑的声音,比听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还过瘾。

小东屋南边是猪圈,时有咴咴声,好像也不难听。能制造幸福的声音都是美的。

猪圈对面是厨屋,里面盛放的烟呛火薰迷漫了我童年的记忆和少年的天空,那垂掉着的烟灰像一截一截苍黑的绳子皱褶着饭的香气,那粘着壁的火痕像张老旧的地图氤氲着菜的美味,那盘着的大锅头像个坚硬的句号,一直在坚强地顺畅着那睁眼闭眼的生活。在那睁眼闭眼里的生活里,有父亲,有母亲,有孩子,有{yt}好起{yt}的明天,这就是过日子啊。这被烟火薰染的明天离不开厨屋,它是从厨屋里向外发散的,并向着远方绵延生长。孩子只所以能坐在生长的塔尖上熠熠闪光,是父亲和母亲烟火在寻常的劳碌里换来的。母亲为了不耽误地里的活路,在天明之前或夜深之后,在厨屋里蒸窝头摊煎饼,摊完煎饼,余烬烘烤地瓜,烤地瓜的绵甜在晨曦到来的时候,送母亲去上坡干活,哄开我们的睡眼,甜蜜我们惺忪的嘴巴。如果赶上烘烟,也可以拿地瓜到烟屋里去烤,滋味比从灰烬里焙得还好。咸菜也可以烤,通常用铁丝一串,提到烘烟屋去。烤的咸菜别有滋味,好吃得很。

厨屋对面就是咸菜瓮,夏天爬白蛆,冬天也不冻,里面也腌麻椒,也腌蓖麻,有时还腌几瓣蒜,是那时农家的主菜缸。有时下雨忘了盖瓮盖,咸菜烂掉了,菜就没有了,嘴里无味,只得淡枯到来年再腌。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从初到末,从初中到高中毕业,咸菜一直是我的主打菜,包括我周围,变化只是从生到熟,到加个鸡蛋或星点肉丝而已。偶尔会有豆腐乳、榨菜或小干勾鱼犒劳。母亲做的甜酱也是一道美味,大葱蘸酱越吃越胖。那时的胃真容易满足。我后来想,这满足其实是有学上了,比待在家里干活的伙伴已经是天上地下了,对其他的就无从挑捡了。现在想吃什么都有了,胃却挑捡得十分厉害了,怎么也找不到那时的食欲了。

咸菜瓮周围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烂木头、青苔、破锅子、破瓮,鸡食槽子,挨挨挤挤的,扔也不舍得扔,好像还能发挥作用似的,一年一年,都不待动它们一下的,留它们长潮虫、长蘑菇,还长木耳,也任它们自己老。

隔过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有一堆猪粪,亏得香椿丛遮拦,要不和它挨着的堂屋可咋住?

看着不能住,也得住,而且一住就住到初中快毕业。

那堂屋就是两间,本来是祖父院里的小南屋,朝南一开门,开门见阳光,阳光酒满一院子,荒凉无处躲藏。

无处躲藏的荒凉弄得院子越发荒凉。

栽下梧桐树,引得凤凰来。梧桐树是早栽下了,凤凰就是不来。

来的只是舅舅的两箱蜂子,嗡嗡嘤嘤奏响了院子里的春天。

春天的院子还是荒凉的,荒凉得就像柴门右边的沙泥土。

沙泥土是父亲拿来做猪食槽、造瓮、搭鸡窝的,使剩的就堆在那边。若问他还有什么用处吗,我想他也不知道,忘了而已。鸡鸭们可不忘,而且经常光顾,刨刨啄啄,嚣嚣嚷嚷成它们的游乐园。

畜类们造出的声音,粮食造出的声音,加上做孩子的我们造出的声音,还有父母造出的声音,有时亲戚、邻居也来造些声音,这各样的声音在阳光里慢慢发酵,从院心那棵枣树梢上开始鲜亮,洇开,逼着荒凉一年一年褪去。

                

褪去荒凉最明显的标志就是我们家盖新房子了。

新房子门窗未安,我就点着煤油灯,在里面背“斯是陋室,唯吾德馨……

前面忙碌的父母能听见,后面已经睡下的祖母能听见。

因为新房子就盖在祖母的院子里。

祖母的院子变成了一条夹道。夹道里的阳光照半窗。夹道里的空气还漾着扒掉的旧屋味。那个被扒掉的东屋我在里面做过梦,那个被扒掉的厨屋我从中得过祖母做的好吃的。可是它们被扒掉了。扒掉了,气味还不散。我在新屋里,它们飘到新屋里来,我在祖母屋里,它们飘到祖母屋里来。

祖母屋里暗了。

暗了的屋子,像浮在一层薄尘里,又像穿油腻了的衣服,到处是揩不掉的污染,燎黄了的房梁,薰黑了的墙壁,吱吱扭扭的门扇,晃晃悠悠的家具,暗涩、凄凉,悲苦着向老里去,就像祖父祖母。

祖母说,过几天就搬,搬到后头的新房子里,你叔住两间,我和你爷爷住两间,那时候,屋里就亮堂了,纫针也看得见了。祖父不言语,拿着炉条勾炭渣,将未燃尽的炭勾到一边,或揣着手坐在火炉子跟前打盹。壶水铮铮地响,像是为祖父偶尔的叹息伴奏。北风吹着窗搭子,呱哒呱哒的,像是在暗暗地解递后头新房子的讯息,祖父帮衬着叔叔盖新房子,盖起新房子娶媳妇,祖父住两间,叔叔住两间。祖父这个老墩头,他就只有这点力了。他这点力在叔叔的新房子上用完了。用完了,他就老了。他就等着春天花儿簇拥着他和祖母住新房子了。

叔叔住两间,再住两间,祖父没住上。祖父的春天在这个结局里全部凋零,他不得不寂寞。在祖父寂寞的表情里,堆满了落叶残花的诉说,而我只能远远地蹲着,像只做错了事的小狗一样,看蚂蚁搬家,不能靠近,也无法去温暖,怕那些表情和压在表情下的那些看不见的东西,在一瞬间跳将出来,将我击倒。

也许我的敏感是多余的,住在老屋里的祖父还是以前的祖父,他扫地,他抹桌子,他吆喝我去打醋,在回的路上,我照样把打的醋喝去半瓶,他也不责备,他把醋倒在菜里些,让我吃,陪着他和祖母吃,好像还能吃到原先的味道。

原先的味道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是现在。现在祖父住在老屋里,如住在暗夜的船上,孩子们都突击到岸上了,在岸上造新屋,坚固如磐石,而祖父和祖母却在飘摇,享受半窗的阳光,全窗的风寒,通屋的暗淡、残破和一无所有。一无所有最明显的具像是祖父园里的树都光了,包括叔叔起新屋的后园,早当着我们家院子的前园,还有村南头的南园。

南园里的树最多,槐树、楸树,榆树,挨挨挤挤的,是祖父最葱茏的财富。春天里槐花香,榆钱嫩,野花自生自艳,间有蜂蝶漫舞;夏天里浓阴匝地,伴有蝉嘶鸟鸣,雨一来,树梢上就冒烟,下到园里的雨好像特别地大,蛤蟆会有,蛇也有,我们都不敢进去;待到秋天,浓阴渐疏,天空一点一点变阔,阔到能看得见树干峥嵘处扎红腰带的啄木鸟,阔到地上好像铺了黄褐色的厚地毯;最是深冬雪落无尘,黑褐色的树干,像突然立正的士兵,站满园子,无序但不失挺拔,再看那些树干上的桠枝疏朗向天空,有一只鸟或两只鸟停驻,画一样好看。

好看的东西都留不住。它们一棵一棵地殒落,或上了房,或成了门窗,或成了家具,反正它们都不在了,南园光了,祖父一无所有了。一无所有的祖父还是住在老屋里。

住在老屋里的祖父,看不出什么特殊。他还是抽旱烟袋。三个指头从烟盒里或烟袋子里撮点烟末摁到烟嘴里,擦上火,噗噗地抽得特别有滋味,烟圈从他嘴里冒出来,缭绕不散。祖父在这缭绕里使劲咳嗽。咳嗽多了,祖母就来干涉。祖父就嘟哝,老不死的,管三管四,等我死到你前头,你再叨唠,也没人听了。祖父嘟哝归嘟哝,还是被祖母干涉着戒掉了烟。祖父一被制,就大声嘟哝或吵吵。我认为那嘟哝或吵吵都是虚张声势。在住新房子的问题上,祖父也是这样,大声嚷嚷,用我的树盖的新房子,我不住谁住。

谁住,谁住?反正祖父没住。

下雨,祖父上我们家搬。

后来,叔叔另起了新屋,祖父还是没住上自己的树盖的新房子。那房子被扒了,要用支撑房子的木料。祖父的树再次挪窝,成就了另一幢新房子。祖父还是住在老屋里。

再后来祖父的老屋被扒了。祖父和祖母正式住到我家的房子里来,并在里面慢慢老去,一时明白,一时糊涂,儿女都是身上掉下的肉,哪一个也舍不得说孬。

这房子还在,荒凉着。

只是再也看不见祖父和祖母的影子了,也再也听不见他们一个说一个驳的吵吵了,也再也瞧不见他们从屋子里出来,或夹着小交叉(绳攀的凳子)上街,或拄着拐杖站下,等你走近,笑眯眯地问这问那了。

人走了,屋子凉了,荒了,摇摇欲坠……

房子老得可真快啊!

当初盖它的时候,费老劲了。

托人买便宜的檩杆子,买便宜的房梁。买来是带树皮的,刮了皮,不敢放在大太阳里晒,也不敢让雨淋了,给它们架上个小棚子,让它们在里面风干。风干了,不忘上一层xx防蛀。

用秫秸编箔苫屋顶。

推下一长垅一长垅的土和泥。

垛上一大垛的麦糠和泥用

还要攒下一大垛的麦秸封顶。

向南山里炸石头。再一块一块扦开,凿好。用独轮车运回来做地基。

向北坡里去打吉。打出的吉块好像微型的饼干,在正面也有装饰,装饰在四个角上,是弯弯的月牙,那是用打吉的石镐特别偏着锤的,一个角上锤一下,一个角上一个弯弯的月牙。待到垒房子的时候,吉块与吉块顶着头,月牙与月牙连着成半圆,隔过房子的空间,与组成另一半墙的吉块正好是一个圆。圆就是家的象征。吉块盖起来的房子就是圆圆的家。家里有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孩子,圆圆的。圆圆的家开门大吉。

开门大吉的房子都是父母盖的,一锨沙土一锨泥,一块石头一打吉块,一根檩杆子一团麦秸,我都没有动过。盖屋的时候,我正在初中里住着校。只在偶尔的星期天里,往打吉的北坡里送过水。知道打吉不是好营生,抢起的石镐一锤一锤锤在模子上,锤得汗水在脊背上开花,在脸上淌河,锤得力气像我提的罐子里冒出来的汤水汽,越来越弱。锨下去,一锨一锨深去,土飞起来,像条黄龙蜇进支好的模子里,石镐抡起来,抡出呼呼的风声,一锤一锤锤下去,一下两下,软土锤打成块,模子卸掉,吉块方方正正的问世,一块一块地摆去摞好,长门阵一样,在阳光里浅笑。

笑着去垒房,笑着去上梁,笑着放鞭炮,笑着吃竣工酒,笑着住新房子。

有谁知道这笑里藏了父母多少的血汗?无法计量。

               

就如无法计量的我对小村的感情,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优美的故事,它甚至没有码自己的历史,也没有写自己的村志,只是因为它充满我的童年,并延伸到我少年的天空,忘却不了,难以忘却,就藏在这里了。这正如小时候在村里各个闲散的园子里捉迷藏一样,一个园子有一个园子的情趣,一个园子有一个园值得记忆的地方,一个阶段的生活有一个阶段的温暖,那些温暖就像钻石璀璨的光芒,照亮人生的坎坷。

坎坷是人生的财富,也是小村的财富,它让人清醒,也让小村抬头,不能让人说大腿下的,小崔就是小崔,就是临朐的谭小崔村,决不是被歪念的小腿——大腿下的。我很讨厌这种不尊重,却也无法堵住人家的嘴。尊重从来就是和发展比翼双飞,也和素质沾亲带故。小村在这个意识下的催促紧迫下,向着先进看齐,比如,村办企业、家庭作坊、统一规划,硬化路面……

我已经远远地离开小村二十年了。二十年来,我不用抬头,我就能感觉到它和婉的目光隔过千山万水把我轻轻地温存,我也不用扪心,我就能感觉到它激越的心跳跨过日渐稠密的车流人海把我柔柔地安抚,我也知道它已不是旧时的模样,它正在新鲜血液的灌注下妆得越来越靓,但是,它旧时的模样永远顽固地占据着我记忆的中枢,并清晰地温暖着我现在及未来的时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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