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头旧称柞溪,古时的命名,传递给我们两个信息,其一,此地曾经广栽柞树,就像现在农民出于经济的考虑,广植杭白菊一样,那个时候,柞树多到几乎可以成为一个地方的标志;其二,靠了一条小河(金牛塘),便捷的交通,才草草成市。
古代的柞溪,从地名上揣摩,xx是一个散发着淳朴乡野气息的小集镇。
现在,让炉头得名的柞树,已经很少见到,如我等自小在炉头乡村长大的大多数人,见了,恐怕都不认得。然而,柞树掩映的那一条溪流,仍在,而且,愈发的阔大了。这就是贯穿炉头全镇的金牛塘,北可直达乌镇。从京杭运河折北九十度,逶迤而北的大铁皮船,隔两三分钟,就会突突突地过去一只,有时还是长长的拖驳,像一条巨大的蜈蚣,游动在浑浊的金牛塘里,很是壮观。
金牛塘横穿炉头古镇
炉头夹一溪而成镇,位置在桐乡县城梧桐镇西北十三里处,距乌镇十四里。明初以来,全靠了眼前的这一条金牛塘,渐成为一个以冶铸业为主的专业市镇,主要生产龙凤烫斗、铁釜等,前者是xx的沈亦昌冶坊的招牌产品,行销大江南北。明清以来冶坊业的繁盛,炉头因此有“浙西冶业唯此一处”(卢学溥《乌青镇志》卷二十一)的美名。
由柞溪而炉头,少不得述及明代湖州人沈济,“考炉镇冶坊,始于明嘉靖间。有沈济字绣川者,自湖州迁居炉镇,创始开设沈亦昌冶坊。”(引文同上)
这个沈济,我所阅资料有限,不大清楚其生平事略。但沈氏一族,多轻财好义之人。沈家原本家道中厚,有一年,农民歉收,“代偿六里粮”,就这样,做好事做到连自己的家当都赔了进去,沈家由此家道中落。然而,沈氏血脉中的侠义性格,始终流淌在他的后代身上。
明嘉靖三十五年(1556)四月,倭寇以乍浦为据点,攻掠嘉湖各地,二十二日,倭寇围桐乡,时桐乡筑城未久,巡抚阮鹗亲自在桐督战,倭寇以驾着车轮的云梯攻城,情势十分危急。炉镇冶坊主沈东溪(名铧)献计,诱敌至一个城门口,沈东溪带领众铁匠用熔化的铁水杂拌以火药,凌空泼洒到倭寇身上,倭寇没有防备,死伤无数,大惊溃退,桐乡城才得以解围。因为冶坊主沈铧的功劳,寇平,巡抚阮鹗授予“退寇全城”匾额,又授百户,不就。故事代代相传,那张焕发着沈氏一脉无限荣光的匾额,据说一直挂在炉镇的沈家祠堂里,近四百年过去了,1937年10月,日军飞机空袭炉头、翔厚,11月,攻占桐乡,日军一部占据炉头时发现了此匾,恼怒之下,纵火焚烧炉镇,炉头顿成一片瓦砾。抗战后,炉镇的冶坊业已是一蹶不振,渐渐移至乌青镇去了。
明清以降一直到抗战前,像炉头一样专业的冶铸业,江浙沪一带确实不多,也可以这样说:浙西唯此一家。有人考证,当时的冶铁作坊,设在镇南与镇北两头,于是,镇之两端,炉火熊熊,昼夜不绝,柞溪由原来的多柞树,变成了多铁炉子,地名也就由“柞溪”俗称为“炉头”了。
近代以来,炉头终于没有抓住发展工业的机会,形成大规模的冶铸业基地。过去的倭寇扰镇,太平天国,加上半个世纪前焦土的抗战,都是扼杀其经济发展的重要原因。炉头数百年间生产的大多是老百姓日常所需的小物件,如熨斗、锅釜、鼎、香炉、蜡台、钟等,当然,在一些太平年代,冶铸业的繁盛,也相应地带动了其他行业的兴盛,因此,筷子一般长的炉头市河里,有一段时期,停泊着南来北往的商船,这商贾云集的盛况,清代诗人陈沄的《柞溪棹歌》可为一证:“家住炉溪曲水前,铸金成釜旧相传。沿塘时有商船泊,夜半惊看火烛天。”陈沄看到的,大概是炉头历史上最像“炉头”的一个瞬间吧。数十年前,我听说,在水泥厂前面的塘河里,还能挖到当时冶坊所沉的铁屑铁疙瘩。
这倔强、坚硬、无声而卑贱之铁,它究竟要告诉我们什么呢?
{yt}上午的拜访
铁铸的物件,无论打造得多么精致、牢靠,时间一久,总是要生锈的。炉头曾经繁盛的冶铸业,到底没有给这个江南小镇注入更多更丰富的内涵。为炉头增加文明厚度的,不是沈亦昌行销大江南北的锅底,而是无后的
张履祥(1611~1674),字考夫,号念芝,世居炉镇杨园村,故学者称
张杨园九岁丧父,但懂事极早,居丧期间,志书上说他“哀毁若成人”。好在
杨园墓
崇祯十七年(1644),杨园去绍兴拜刘宗周为师,深有所得,居绍兴数月,忽闻三月十九日,明思宗自缢煤山的变故,闻听之下,杨园缟素不食,徒步回到老家炉头西边二里许的杨园村,从此绝意科举,息交绝游,抗志不出,开始了他隐居乡间的后三十年时间。这一年,杨园三十四岁。在乡间,一边训蒙自给,一边著书立说。杨园一生潜心于义理,认为三代以上,孔孟是集大成者;三代以下,程朱是集大成者。常告诫学童:须读有用之书,当务经济之学,毋专习科举制义(八股)。因此,晚年筑室,取名务本堂。本者,农也。杨园以《补农书》驰名于今,当然,这是因为他有直接的农事经验,僻居乡村一隅,又看到了农民的艰辛。然而,杨园的成就,又岂是一本《补农书》所能够道尽的?卢志说到,杨园一生极重仪表,平时居家,哪怕酷暑时节,也必穿戴整齐,正襟危坐。如果乘船出远门,就是舟行百里,他也是坐不稍攲(倾斜)的。终杨园一生,可谓立身端直,持论醇正,确是数百年来罕有之一代大儒。
杨园务本堂故址界石
但,这样一位真儒,即使炉头周遍的人,几乎没有人对他有多少的了解。据说,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有日本学者来炉头朝拜
杨园务本堂在炉头西南二里许之地,乡间的建筑,以张杨园穷厄的一生来考量,虽冠之以“堂”的雅称,想来也高大轩敞不到哪里去的,不过区区五椽小平屋而已。杨园屋中陈设,也只有一几一榻,几上置笔砚及《朱子文集》,别无他物。当然,这么简陋的木结构建筑,早已灰飞烟灭。数月前,我去踏访,在一农家宅边,见到一块刻有“杨园务本堂故址地界”的条石,石质粗糙,简陋,窥一斑可知全豹,也印证了我的猜想。杨园墓原在村西北的小河边,康熙六十年(1721)首次修墓。咸丰四年(1854)建墓门,补种了一些松树,离墓不远的小河边还筑了石埠头,以方便谒墓者停泊船只。墓四周加植柳树。同治三年(1864),巡抚左宗棠在墓的四周用条石筑罗城,从河埠处筑一石板路直通墓门,还题了“大儒杨园张子之墓”的墓碑。因为不断有朝廷大员的重视,桐乡县令先后在墓侧建造祠堂,凿荷花池。杨园墓从此渐成规模,以前,只要不是战乱的年代,桐乡的知县官,每年农历十月初十日,总是要带一大帮本邑士绅前去祭扫墓园的。
杨园务本堂后面,原先是有小河可通船的,前几年我去,河还在,还看到过横放在河边的巨大条石,这次去,河已经被填掉了。一块“杨园张子墓界”的石条,原嵌在一家人家的墙里,现在,随便地挖了下来,扔在了屋前的水泥场地上。
上午的阳光还不是很大,空气清新,穿过村坊,路过一片桑园,我向北走去,走过一块低凹之地,杨园墓上新植的几棵松树,赫然入目。当然,原先的杨园墓我也没有见到,但是,我见过照片,还在一位名叫沈建新的中学老师于一九五九年用蜡笔刻画的一张“杨园隐居”图上,见到杨园墓的端倪,在高耸入云的古松的卫护下,墓道的石级整齐而有层次地展开,xx朝拜者到墓庐。杨园一家,前一后二,三座石墓,呈一品字形。墓前石桌石凳,两旁石人石马,气氛端庄。到这里,不由得不令人肃然起敬。但杨园墓的香火绵延三百多年后,一场扫荡一切的“文化大革命”,终将杨园遗存悉数“革命”殆尽。
新拢的墓边,有小河蜿蜒而过,呈半包围状,过去,船家行船,经过杨园墓,都会站在船上拱手作揖,以示对这位故乡真儒的敬意。现在,河道淤塞,久不通船,农人在田间弯腰耕作,天地静穆,想来
围着简陋的墓庐,我走了一圈,青草与青松,都在向着静穆的蓝天疯长。我在一块新立的“张杨园墓”的碑牌前,作了一个揖,默默祝祷了一番。
柞溪金廷标
乾隆二十二年(1757)二月,圣驾第二次南巡,驻跸石门(今营盘头),桐乡的知县官少不得觐见皇帝,汇报工作,同时荐举本邑的杰出人才,画家金廷标当在其中。故宫博物院研究员聂崇正在《清代宫廷绘画制度探微》一文中认为,金廷标是通过献画自荐的途径进入内廷的,此说似不大确切。以金廷标进入内廷以后所绘大多具“臣金廷标恭绘”、“奉敕恭绘”、“谨绘”的行事方式来看,金恐怕没有自荐的胆量。另外,一位布衣画家也绝无可能见到当今圣上的可能。
清朝虽无画院之设,但是,康熙、乾隆两朝,画人供奉内廷,倒是常例。因此上,终康熙乾隆两朝,画学随文运而兴。又,上有所好,下必盛焉。下面的知县官当然也在小心揣摩皇帝的文化胃口,估计金廷标那个年代的名声,{jd1}不在时下的xx国画家之下,加上金廷标老实巴交,且年纪也老大不小了,推荐这样的画家,知县大人大可以放心,是绝不会在皇帝面前说出犟头犟脑的文人的大话来的。说到底,金廷标还是有关部门举荐上去。
机会已经摆在金廷标面前了,这次,他献上的是精心绘就的《十六阿罗汉册》。据说,金廷标见到皇帝时,整个人瑟瑟乱抖。地方名家,蓦地面见天颜,心情激动是一回事,害怕是另一回事。大概皇帝看到了金廷标非凡的写实功力,龙颜大悦,一高兴,就把手头的一只纻丝荷包赐给了他。金廷标终于逮着一个机会,找到了他这一生才华的{zd0}买家。他去了紫禁城,奉诏入画院供事,换言之,做了皇帝的御用画家。
金廷标生年不详,乾隆三十一年(1766)去世,在内廷不过十年时间,画作却深得乾隆喜爱,“所绘雨意,写意秋果及人物,皆蒙睿题。”(盛 )《清代画史增编》)
《光绪桐乡县志》卷首,编入弘历《题金廷标画》诗一百七十首。饶是乾隆爷诗歌有名的多产,集中在手下一个画家身上,也颇不多见。乾隆二十五年(1760),皇帝为金廷标题了一首长诗,末两句:“七情毕写皆得神,顾陆以后今几人?”竟把金廷标与东晋画家顾恺之与南朝宋画家陆探微相比,可见得评价之高。廷标下世,乾隆命人将粘壁的他的画作全部揭下,加以装裱,收入《石渠宝笈》,“《石渠》著录八十有一”。(胡敬)
【清】金廷标《负担图轴》
我在清人胡敬《国朝院画录》和窦镇《国朝书画家笔录》等多部画录中,看到有关金廷标的介绍,都说是“乌程(湖州)人”,卢学溥编纂《乌青镇志》,倒是直截了当归入“乌镇”,兹录如下:
“金廷标,字士揆,乌镇人,花草仕女俱入能品,善取影,白描尤工。乾隆二十二年翠华重幸,缮所绘《十六阿罗汉册》以献,赐纻丝荷包,诏入画院供事。父宏,号耕山,能山水,长于大小米。”
就这么简单的一条。
卢志修纂谨严,将金廷标揽为乌镇人,一定是有它的道理的。
不久前,我看到桐乡张森生的文章,文章谈及他看到金廷标的《莲塘纳凉图轴》落款,有“柞溪金廷标”字样,柞溪是炉头的古称,一个画家落款自署“柞溪”,那是他对于故土的无限深情,这两个字,缓缓泛起的乡愁,须得车载斗量。此外,从考据的一面说,那几乎可以肯定,金廷标是炉头人无疑。这个,与卢志将金列为乌镇,并不矛盾。炉头曾属乌镇管辖,炉头的大儒张杨园,卢志也是附有小传,视为乌镇人物的。
在中国的绘画史上,金廷标有一席之地。嘉庆年间的仁和人(今杭州)胡敬奉旨著《国朝院画录》,对金廷标有一段比较允当的评价,摘录在此,聊备一说:
“廷标笔不尚工致,以流动机趣写生,颊上添毫,栩栩欲活。其派沿自蓝瑛、董旭、谢彬辈,而能不染其习气,匠心独运,神解超然,有契圣心,良以人物贵传神,吴带曹衣,无吴阿堵间小三味也。”
嘉兴已故诗人、古典戏曲研究大
撰文 邹汉明 摄影 沈永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