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娇娇女带着一种救助别人的心理“下乡”，结果却被人“救助”了一回。
1999年12月3日，星期五。晚饭后我对爸妈说：“我明天下乡去看我的‘手拉手’对象！”
我的手拉手对象在河南省新安县李村，名叫李霞，14岁，我与她通过几次信，互寄过照片，我给她寄过97元钱。不知为什么，一个月前给她去信后，她一直没回，我担心她是不是还在读书。我希望这次可以给她较大的帮助。
爸妈一愣。随后妈先是夸我有爱心，接着担心地劝说：“一个小女孩到农村去危险！咱寄钱去好不好？”
我嗔问：“什么叫手拉手？你放心，我15岁啦！我们几个姐妹同去，就两天！”
12月4日，天气很好。早上8时许，我们三姐妹（同班兼同厂家属院）坐上了开往新安县的长途汽车。
转乘脚力蓬车，颠颠晃晃2个多小时才到李村。找到李霞家——我从未见过的土院土屋，院里是杂乱柴草，土屋歪歪扭扭，我真像是走进了传说中的“旧社会”。我惊疑无声走进土屋，看见一个小女孩坐在灶前，手拿烧火棍在拨弄灶膛里的柴火。我叫了声：“霞妹！”她吃了一惊站起来，喜极而泣：“倩姐……你你你……”
我放下行囊，抱着她笑说：“我想死你啦！为什么不给我回信？”
她泣声说：“我也……倩姐，我对不起你，我……又辍学了……”
我笑着说：“会好的。妈妈呢？你在干什么？”
她说：“妈妈下地还没回来。我在做饭。”她忽然愣了一下，去给我倒了碗开水，说：“你坐一会儿，我马上回来！”说罢便跑出去了。
我看破烂不堪的灶台，觉得这应该是原始社会的家景；看锅里，是烧开的清水，上面漂着几片菜叶……这就是饭？我很饿，拿起铁勺舀起半勺试着尝了一口，咸苦咸苦的，我吐掉了。我站着发呆。
李霞的爸前2年便在一个小煤矿里因工去世了。李霞与妈妈相依为命，她很想上学，妈也拼命供她上学，但还是辍学了……但，我一直没想到她会穷到这般地步，我{dy}次“尝”到了“穷”的味道——咸苦咸苦！
李霞和她妈妈跑回来了。我看见李霞拿着一把挂面——她是出去借挂面来下给我吃！她妈妈进屋便拉我入怀，抚摸我的脸和头发。一脸的笑又一脸的泪，手抖抖声抖抖：“好闺女……跑这么远……心疼死人了……”我心里好甜好酸好感动。
李霞开始欢天喜地了，她将锅里的菜汤倒进一个盆里，重新往锅里添水烧火。阿姨跑去院里逮鸡。这回我懂事了，去拉阿姨回屋，又拿碗盛盆里的菜汤，盛了3碗，笑喊：“开饭啦——我就是来吃新鲜的！”霞妹背身去抹泪，阿姨说：“吃吃也好！”
我真的吃下去了！记得在家时，有一顿饭，妈没做我特爱喝的甲鱼汤，我愣是没吃饭并少交了两天作业。若在家里，我能喝下一碗野菜汤，爸妈会感动得流泪——我能给爸妈的“真东西”也太少了！
阿姨笑着对我说：“日子会好的，县里来了扶贫工作组……最多半年，你霞妹还会上学的！”
吃完饭，阿姨又出去了，到了晚上10点还没回来。霞妹告诉我，她妈妈兼做李村煤矿的夜班煤工，往常她也跟着去做工。我坚决要去煤矿看看，霞妹拗不过我，只好带我去。山沟里露天煤场，来拉煤的汽车排着队，一群装煤工在装煤。霞妹悄声问我：“看哪个是我妈？”我认了半天没认出来——几十个装煤工，从头到脚一律煤黑，分不出男女，都拿着锨，拼命往车上装煤，叮叮当当热热闹闹。突然，一个“黑”人跑出来，打了霞妹一把，嗔说：“这里这么脏，还带你姐来！”
霞妹想夺锨，说：“妈，你歇会吧！我来！”霞妹跑过去装煤，锨起锨落，干得轻车熟路。阿姨冲我笑笑，才露出白牙，我流泪说：“阿姨，你回家休息吧，我俩干！”说着拾起地上一把锨，跑过去也往车上装煤，不料几锨煤全扔在了车栏上，再扔，自己险些栽倒。
一个装煤工冲我吼：“充数啊！滚一边去！”
阿姨跑过来揪住那人耳朵到一边去悄悄说了些什么，那人捶头跺脚还打自己的耳光：“你们三个都回家吧！有贵客就不该来……”
阿姨过来拉我说：“回家吧，有些事一时半会儿是学不来的！”
被窝里，霞妹告诉我：装煤是按车给钱，装一车10块钱，10个人平分——都得尽全力干，不能让别人吃亏！我一下子理解了那人的吼骂，也理解了以前根本不理解的“穷人”与“穷日子”——穷有穷富，也许只有“穷”中的骨气与力量才是人类最坚实的根底，我缺少的正是这些。
小时候，有一次，晚上和爸妈呕了气，早上，妈让我倒尿盆，我去倒了三分之一又端到床前，对爸妈说：“我尿的倒了，对不起！”有这样的女儿，爸妈其实也很“穷”，这富中之穷比这乡下之穷更难救治！这夜，我做了好多梦，但已不是从前飘飘然五彩梦，而是很沉重很深厚，如负石爬山，山是日子，石是责任……
第二天，我被霞妹叫醒，已是将近正了！霞妹笑问我：“累坏了吧？”我说：“下次，下下次……你别小看我！”阿姨端来热腾腾的鸡汤——她还是把鸡杀了！
饭后，我该走了，霞妹拿来她的在校正时的作业让我看。凭心而论，霞妹的学习成绩比我好，字迹也比我端正，惟一的苦衷只是暂时的贫困。{zh1}，我求阿姨：“让霞妹上学吧！我会常来！这个家教会我许多东西！”阿姨说：“好！听你的！”说着去拿来了一个纸包给我，说：“拿着吧，都不容易！”我打开看，是我寄的那97元钱！我哭了，我跑去打开行囊将我带给霞妹的书及礼物全拿出来，又拿了500元（爸妈的300元和我积攒的200元）走近阿姨声泪俱下：“你要不要？这是霞妹的学费，也是我的学费——你还要不要我来家？”阿姨勾头想了想，尔后搂住我捏我的鼻子笑着说：“好吧！你这——闺女！”
霞妹送我抄近路步行到县城，也是2个小时左右，一路说说笑笑，比来时乘坐人力车轻松多了。分手时，霞妹含泪亲了我一口，红着脸娇说：“姐姐放心，我一定上学，一定上好！”我也含泪说了句心里话：“我应当谢谢你——这两天，我等于上了一次特殊的大学！”
我发现：如果把我放在乡下，我只能是一个废物！我实在太怯弱太笨蛋了，不会烧火不会劈柴不会喂猪不会下地，我甚至不会擦自
己的鞋不会洗自己的衣服！霞妹实在太聪明太勤快太了不起了，她带我上山，教我识别花草树木山虫山鸟，教我唱山歌说顺口溜，说笑逗乐的同时，不知什么时候，她已背了捆干柴在背上，并拔了一篮的猪草在手上。我帮她提草篮，没走几步便摔倒了，草篮也滚到了沟里。，我这才意识到——这次“下乡”的收获多于付出！
我们三姐妹在返回洛阳的车站聚齐时，都好像长大了许多，步伐沉稳地走在一起，三双手交握，用力，点头，对视——相同的收获，等量的成熟——“真没想到我们欠缺的太多了……”
我们也需要“扶贫”。是的，来时，我们都有一种城里人救助别人的傲慢心理，现在，我们都深深感到是被人救助了一回，我们的手拉手对象欠缺的是钱，而我们欠缺的是为人处世最根基的东西——生命的零度线：从零起步苦中求生的吃苦耐劳与善待生活。试问，如果没有“0”，那么，1和无限大又有什么区别？下乡走一回，我们才找到了生活本身的“0”，今后，我们才会有真正的1及其不断的增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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