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福老汉从家里走出来时，天还蒙蒙亮。他依稀看见了贴在他家院墙上的标语，不禁打了一个激灵。这些天来，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他的心头，所以一看见院墙上的标语，眼前就情不自禁地浮现出文化大革命时期密密麻麻糊在院墙上的大字报，后来发现标语只不过是几条，心想也许是宣传计划生育的标语，就没有在意。他习惯性地向村前的温室走去。自从种植温室草莓以来，他每天早晨起床后的{dy}件事就是去温室察看草莓的生长情况。那可是他的心肝宝贝啊。因为温室草莓为他换来了他曾经连想都不敢想的票子，帮他还xxxx，重新挺直了腰板。他发现沿途两边的院墙每隔不远就贴着一幅几乎相同的标语，心里又犯起了嘀咕，当他觉察到遇见的几个早起的人都有意疏远他时，便不由自主地转身，几乎小跑着回了家。福城的屋里空空荡荡，那只绿色的行李箱也不见了。他才意识到福城走得比他还早。他又去南屋把福田喊起来，让福田去外面看看院墙上的标语写的是什么。不一会，福田耷拉着脑袋走回来。

我操他老娘啊！福田咬着牙根骂道。

福老汉更加着急了，催问写的什么。

我哥那事让人抖出来了。福田一边说着，眼泪流出来了。

怎么写的？

说我哥犯了神经病，被人撵回来了。

福老汉立即怔住了，然后就像一根被大风折断的桅杆，晃了晃，坐在了地上。许久，才喃喃地说道，福城又闹事了？

这时红霞从南屋里走出来。福田看了她一眼，说不知道。

红霞走过来，让福田把爹扶起来。福老汉摆了摆手。

难道是在乡上？福老汉又问。

红霞弄明白了缘由，说，没有听说呀。

这几天给他吃药了吗？福老汉忽然问。

那药已经吃完了。福田怯生生地回答。

什么？福老汉像一节弹簧一样从地上弹起来。你怎么不早说？

红霞接过话说，这几天草莓上市了，忙得没顾上。

那快给你哥的单位写信，让他们把药寄过来。

还吃xxx啊！福田闷声闷气地说，村里人都知道了。

福老汉一愣，慢慢地蹲下去。

红霞瞅了福田一眼，责备说，别人知道就不吃药了？

福田不服气地说，他那病，吃药也治不好。

福老汉似乎没有听见他们的争论，他的眼神盯着前方，就像一根丝一样渐渐拉长了。

我想小宝啊，他喃喃地说，我那孙子，该长高了吧？

还想个屁！福田脱口而出，早不是你孙子了。

福老汉似乎没有听明白，他让福田再说一遍。

红霞想劝阻福田，没想到福田指着她说，不信你问红霞，他先离了婚，才得的神经病。

红霞只好如实相告。福老汉一边倾听，身体渐渐像筛糠一样抖起来，{zh1}眼睛猛地瞪直了，身体向后仰去，福田和红霞急忙伸手去扶，还是像一块石板一样砸在地上。福田一哈腰将福老汉抱起来，跑进东屋放在炕上。一家人又是掐人中，又是xx，才把福老汉弄醒。都以为是虚惊一场，福老汉坚持要下炕，右腿一落地，人立即坐在地上，才知道右腿不会动了。福田又急忙去喊村医。村医听福田陈述完病情，说是脑血栓，xxx症状轻微，赶快xx。对好了药，让福田拿着，自己背着医疗箱，跟在福田身后，去给福老汉挂上了吊瓶。挂完两瓶，福老汉就觉得身上舒服多了，连右腿似乎也有了一些知觉。现在正是温室草莓上市的旺季，福老汉明白，这时候草莓的价格是越来越下跌的，就把守在炕前的老伴和福田撵走了，只留下红霞照顾。下午，村医又来给挂了一瓶。一拔下针头，福老汉就涌起了下炕的冲动。红霞劝阻，他就摆摆手，让红霞给他找根拄棍。红霞到天井里转了一圈，找了一根还没有榫的锨把。他拄着锨把，竟然下了炕，吃力地走到天井里。红霞急忙搬出一把椅子，让他坐下，然后坐在旁边的一个方凳上。

红霞你说，福老汉迟疑着问，你哥离了婚，那小宝就要不回来了？

说是判给了女方，咱没有权利抚养呢。

咱斗不过城市人呢。福老汉感慨地说，眼睛里忍不住盈满了泪花。

红霞不禁也伤感起来，说，嫂子应该领着小宝来看看。

都怨我啊，非要他娶个城市人。他没有那个命啊。

坐了一会，福老汉又拄着锨把站起来，去摘下挂在墙上的一根绳子，然后在天井里转了一圈，累得汗流浃背，只好又坐在椅子上。

福城该回来了吧？他问红霞。

日头还没落下去呢。有时候天黑透了哥才回来。

福老汉的脸上不禁现出了焦急的神色，他不安地将绳子从手里倒过来倒过去。外面传来吵闹声时，他条件反射般拄着锨把站起来。

大门被粗暴地推开，村主任领着一伙人，将福城押进来。看见福老汉站在天井里，他们把福城放开了。

村主任说，福城又到村两委闹事。

你真是丢尽了我的老脸啊！福老汉一边说着，拄着锨把冲了上来。那伙人立即闪到一边。福老汉想用绳子绑住福城，福城用手一推，他就像婴儿一样倒在地上。福老汉在红霞的帮助下，拄着锨把站起来，又一次冲上来，福城又一推，他又像婴儿一样倒在地上。福老汉再一次冲上来时，扬起锨把，打在福城的额头上。福城用手一摸，出血了。那伙人立即溜走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福城恶狠狠地喊道。

我要把你绑起来，交给支书！

福城一下子愣住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同时一缕巨大的恐惧感攫住了他。

福老汉趁机拿绳子向福城的身上套。福城本能地一把夺过绳子，扔得远远的。福老汉又扬起锨把，福城冲上去，用力把他推倒在地，福老汉打了几个滚，趴在地上不动了。福城的目光从福老汉身上掠过，看了一眼惊慌失措的红霞，然后拖起那只绿色的行李箱，大步流星地走了。

夜幕降临的时候，福城从乡上又赶回来，走进了村前的河滩。他本想去找平头借宿的，可是走近花都发廊，听见里面打情骂俏的嬉笑声，自尊心就开始痛苦地挣扎了。虽然他心里放不下平头，但是一想起平头毫不领情的态度，他就抬不起头来。

风刮得不是很大，但是因为地温下降，他感到越来越冷，不得不不停地走动。河面上结了一层冰，仍然能够倾听到河水汩汩流动的声音。他一边顺着河滩走，一边倾听着这充满温情的天籁之音。前方是一座宏伟的拱桥，有六个桥墩，是这条河上{zd0}的拱桥。小时候他经常和伙伴们爬到桥洞里玩，夏天中午的时候，还躺在里面睡觉。美好的回忆激发了他的青春活力，他就像顽童一样爬上了桥洞。他枕着行李箱躺下来，不一会全身就冰凉了。只好又爬下桥洞，漫无目的地沿着河滩走。当前方出现一座黄泥小屋时，他不由得跑起来。这是当时为护林人盖的一间小屋，孤零零地趴在河堤上。林子已经伐了多年了，大约没有什么用处，没有被拆除。他急不可待地走进去。里面还有一盘土炕。他没来得及清理，就躺了上去，身体仿佛一块石板砸在炕面上，他嗅到了溅起的尘土散发出的生涩的土腥味。夜很快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外面传来刷刷的声音，仿佛有人向小屋走过来。他猛地坐起来，情不自禁抹了一把脸，才发觉脸上的泪水已经冰凉了。声音在屋门口停止了。

哥，是我，红霞，给你送饭来了。

他立即下炕，走到门口，接过红霞递过来的篮子。

哥，等会儿我叫福田给你送两床被褥来。那我走了。

红霞模糊的身影只一闪就融入了黑黢黢的夜色中。他忍不住又抹了一把脸，滚烫的泪水从指缝间肆无忌惮地涌出来。

福田放下被褥向回走的时候，顺便捎着盛饭的篮子，刚走进南屋，福老汉就拄着锨把跟进来。被福城那一摔，福田以为父亲下不了炕了，也不知他用什么力量撑着。他急忙搬了一把椅子，让父亲坐下。

刚才干什么去了？福老汉铁青着脸问。

福田看了一眼红霞，说没干什么。

你以为我老眼昏花不中用了？我从窗户都看见了！

爹，让哥回来吧。他够苦的了！红霞说完，两眼就泪汪汪的了。

福老汉仰天长叹一声。

你们就以为我的心里好受啊。可是他让我们在村里抬不起头来。我这老脸好说，可你们就不觉得发烫？他的眼睛不自觉地瞥了一下红霞快要分娩的大肚子。还有我的孙子，会耽误了他的前程啊。

红霞不由得感到了一阵惊慌，如果生个女孩，那该怎么办？

你们去劝劝他，福老汉又说，叫他走得越远越好。我这一辈子是不想看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