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壬《转身》_生如夏花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跟我提起过 1Cr18Ni9Ti3Cr2W8VH13D2Gcr15W9……它们是特种钢的代号,这些埋藏在钢铁料场深处的精灵,这些曾跟我鼻息相闻、有着隐秘默契的金属元素,我了解它们,跳荡韧性的镍、重的铬、脆的锰、硬的钨、蓝色光标的钒、绿色的钼……它们彻底地被后来的另一种生活抹掉了。一九九八年,我离开了那个露天的钢铁料场,放下了跟随我三年的激光分选仪——它被磨得掉了漆,锃亮锃亮的,有着浑然天成的质感,它像步枪一样优雅。怀念或者追忆,是一个人开始衰老的表征,喋喋不休、固执、多梦、易怒,就像我现在这样。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深深地怀念那段生活。我时常试图触摸我的一九九八,但总是忍不住要发抖,一种既明亮又隐秘、既悲亢又忧伤的情绪一下子攫住我,原本就要抓住的感觉一下子就滑脱了去,而后的内心就空荡荡的。那国有企业固有的意识形态、那庞大的生产链及有形和无形的机器,全部的声音是一个声音,全部的形态是一个形态,它们变成了一种回响,在我头顶隆隆而过——不,它们是从我身上碾过。一些词只与时代有关,下岗、分流、算断,当那个时代过去,它们也就死了。我在一个下午脱下了蓝色的工装及红色的安全帽,空着手,一个人走出钢铁厂的铁门,它地关上了,它把一个人的命运就此切断。那个遥远的下午如此简单。
  它像一个宝藏那样被我抖抖索索地打开,激动,回溯到过去的青春岁月,一个热烈时代的尾声:钢铁,集体,国家,劳动的荣光……我亢奋起来,了不起的工人阶级,铁饭碗,城市户口,看病不要钱……{jd1}地骄傲。一九九四年,二十岁,我进入了这家有着五万职工的大型钢铁公司。二十岁,脸上长着淡淡的桃子毛,满眼盛着笑,给天空仰起一张鲜艳的脸,胸腔能飞出翅膀。这公司是抽象的,抽象到我无法准确地描摹它。它似乎可以与外面的世界隔绝,架构xx跟市级的一样。它有自己的学校、医院、银行、超市、电影院、报纸、电视、通讯……它甚至还有自己的文学、艺术、体育,啊,这些与钢铁无关的东西!这样的一艘巨轮,当它行驶到一九九八年的时候,就像是一个垂垂老矣的人,承载了过多的负累,它疲惫、破败,甚至千疮百孔。运送钢料的火车从窗外隆隆地开过,它发出嘶哑的鸣叫,巨大的喘息,笨重而迟缓。亏损,已不再是一个敏感的词。然而根深蒂固的钢铁帝国情绪致使鲜有人愿意离开它,这观念几乎是致密地覆盖式的,甚至大学毕业的年轻人还拼命地往里面挤,他们依然相信这艘巨轮是命运的避风港。我这样说,并不是忽略了一种真正的情感——热爱。这是不能忽略的,不论在后来离开或者留下的人们,我依然相信有太多的人是出于这样的一种热爱,对劳动的热爱,对钢铁的热爱,对自身技术的热爱,对国有企业的庄严气质的捍卫和膜拜,对钢铁公司百年来一种文化惯性的深深认同!当一九九八年,下岗一词席卷这艘百年巨轮,毫不例外地,诸如人性的险恶、卑劣、自私等特性暴露,绝不只是电影情节所描述的那样,现实有过之而无不及,所有这些都是意料中的,它简单、浅显到让人没有再去叙说它的欲望。九年后,我在南方回望,过去的一切就再一次复活。一个人的转身是缓慢的,像落日那样缓慢。而后来的那些痛苦像经文那样喃喃唱诵,一直唱到现在,这些个xx的夜晚。
  你最终还得服我管……”
  你从来就没法管住我……”
  “………”
  我转身了。
  这是我{zh1}一次跟车间主任的对话。这个自以为在这个大事件中可以支配一个人命运的中年男人,他愚蠢的得意被我冰冷地撕成碎片,他的笑容僵住了。我深深地了解,跟这样的人没有对话的基础。那个遥远的下午,它所发生的一切是那样突然。我原本是有准备的,但这瞬间的决定还是让我惊讶——也许没有比这更加合情合理的了。
  从车间回班组,经过磅房、钳工班、材料室,再横过铁路,我看见着蓝色厂装的工人三三两两地走过,钳工班的老师傅从钢铁料场干活归来,跟我打招呼,我向他挤了一个微笑。啊,所有这一切,将不再跟我有关系,我将是一个陌生人。班组里,班长、师傅带着几个师兄妹去了料场看钢。我换上绝缘靴,戴上安全帽和棉线手套,再围上白色毛巾,无意识地,这一次做着这些,我的每一个动作显得那样深沉,我小心地压好帽檐,扎实脖上的毛巾,尽量不透露出关于告别的任何信息,哈腰下去系鞋带,眼泪竟涌了出来。从工具柜里拿出我的激光分选仪,枪身锃亮锃亮的,我用手指慢慢地摸过枪身,一片冰凉,泪水就滴落在那上面。擦好铜电极,绕好线,把它扛在肩上。
  很快就到了露天钢铁料场,钢料在料仓堆成小山,料仓绵延几百米。一股浓浓的铁腥味迎面扑来,我一阵兴奋,张开肺叶,做了一个深呼吸。料场依然是一派劳作的欢腾。多少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这样的经历,在南方的写字楼里,我再也无法体会到关于汗液和力量的劳作,关于机械、设备、技术、力量、人的体能之间的较量的劳作。马达声声,火车隆隆,天车在装料。料仓里,烧切工人在用乙炔氧焊切割钢料。电工、钳工在维修设备。分选工,也就是我们,深入料场腹地,用手中的枪,把一块块不锈钢、滚珠钢、模具钢等一一分选出来,分类,做上标志。这样避免它们混进普钢,被倒进炼钢炉,造成浪费。要知道,它们都是特种钢,是钢铁中的贵族。我们分厂的职责就是为公司四大炼钢分厂提供钢铁料,我们分选、切割好的钢料直接进入炼钢炉。
  面对料场,我总会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情感,这样的情感让我战栗。料场是父性的,不仅是因为,我们要靠它吃饭。这就像农民面对他的土地,充满敬畏的感恩。它展现给我苍茫和遒劲的走向,像父性的背脊,裸露雄性的犁沟,有力的线条,绵延起伏。放下肩上的激光分选仪,深入它的腹地,我完成一次又一次内心的攀爬。我如此了解这一切,如此情愿永远深陷于它的腹地,它让一个女子温柔,让她归皈内心的宁静。多年后,我对以文字谋生的方式依然缺乏安全感。技术,掌握一门技术,你的一生就有了保障。师傅就是这样告诫我们这些当徒弟的。小师妹跟着我,她提着电源和黄色的小漆桶,一言不发地跟着我。我弯下身去看钢,随后,连珠炮般地,用我短促而有力的声音喊出:G20H13ICr18Ni9TiCr12CrMo……小师妹快迅地用毛笔蘸漆一一做好标志,不抬头地,我一口气看了一大片,像是跟谁赌气似的,我又不停地向上攀,向上攀,可怜的小师妹趔趔趄趄地跟着,她不爱说话,总像一个影子一样贴着我。我知道,她是极依恋我的。上到了一个小山顶,找了块大钢料,坐上去。风从江面上吹过来,汗湿的衣服被风吹得贴到后背,凉津津的。我看见,对面料仓的几个师兄,他们也上到了一个小山顶,坐在那里吹风呢,他们挥舞着白毛巾跟我打招呼。放眼料场,一切尽收眼底,如果是过去,我也会挥舞毛巾跟他们相呼应,然后享受征服的快意。但是现在,我把枪撂在旁边,我要慢慢地跟我的料场告别。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无数次地想起过这次的告别。现在我写到了这次告别,人是如何把告别写出的?人们通常是怎么告别的?人是无法写出告别的。
  菊。我喊小师妹,同时我拿起枪,把它交到她手上。
  这把枪就给你了,你要拿好,你现在xx可以单独看钢。她眼里满是慌乱,她知道我作出了一个什么样的决定。突然地,她失声痛哭起来:师姐,你不能走啊,你走了,谁也不会要我,我会被组合掉的……”
  我心里涌起一阵阵悲伤。十九岁的菊,瘦弱的肩膀,薄薄的身体,父亲因工伤躺在家里多年,母亲在外摆摊卖水果,听说还很不本分。有两个弟弟在念书。小小年纪,她就扛着家里的负担。分选钢铁的工作要两个人完成,一个人拿枪看,一个人做标记,显然看钢的人才是主角,它包含着这项工作的所有技术含量。通常是两个人轮流换着看。跟菊一批的新徒弟中,菊并不差,但她深深的自卑感以及过于内向的性格使她跟班组的人有距离。我不否认,即使是普通工人也都会有很重的势利心态。一个弱者,是不太可能有人缘和得到关注的。
  我为她擦去眼泪,跟她说:从现在开始,你要学会自救,你的技术是没问题的,下岗前,有一次技术比武,你要把握机会。
  把头抬起来。我跟她说,你父亲是工伤,家里困难,厂里有规定,像你这样的,可以得到特殊照顾,你要利用好这个条件,相关资料,我会替你写好的。
  她泣不成声,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跟她说这些无用的话。我能为她做什么呢?菊的命运,只能听天由命。多年后,我在南方的城市,看到成千上万的这样的弱者,他们薄薄的身体,清澈如水的表情,薄薄的,一览无余的命运。他们沉默,沉默汇集成巨大的暗流,这样的暗流让跟它对视的人心里不安。多年后,我在南方认识了诗人郑小琼,她说,面对这样的弱者,我觉得我耻辱地活着。
  我谢绝了菊请我吃饭的要求,我不能矫情地,再一次地在她面前流露出我对她命运的牵挂。那没有用。
  班组十五个人,下岗指标是五个。原则上,技术好,人年轻,工作态度踏实的不会有问题。但是,我是谁呢?身份上,我跟班组的其他人还有些不一样。他们的标签是:全民所有制合同工。我的标签是:集体所有制合同工。在班组,我和菊都是弱者,这个标签让我跟菊一样,备受歧视。我至今不明白怎么会有这两种性质的区别,我依稀地知道,全民工是由国家发工资,集体工由分厂发工资。下岗,首先要下的,就是我这样的集体所有制的工人。我通过自学成功地拿到了专升本,有本科xx,理论上,公司是特保的。但是我没有丝毫的安全感,我和菊一样,有过硬的技术、有特保的条件,这些都不能让我们看到希望,因为我们是弱者,只能等待被挤兑。等待,只能是一场噩梦。我曾参与公司宣传部报社招聘记者的考试,成绩是全公司第二名,由于我的集体所有制合同工这一性质,我失去了进报社的机会。从那以后,我学会了沉默,一个弱者面对命运的沉默。多年后,流浪于南方,我像一个容器,吞咽生活所有的苦难,面对困境,我是一个哑者,用沉默消解,这样的沉默不是消极,而是更为务实和清醒的态度。当我用文字聊以糊口度日,我再也没有找到拿着激光分选仪的那分从容和踏实感。我落选的消息传到分厂,我的车间主任得意地说出了那句经典名言:你最终还得服我管……有两个年近四旬的女师傅,不论从体力上,还是技术上肯定不如我们,而且干活偷懒是出了名的,她们过去享尽了国有企业体制的种种好处。从另一个侧面,我们清楚地看到,这种体制的重大悲哀在于,为企业造就了一大批技术不精、不思进取成天混工、思想守旧的中青壮年。我听见她们时常嘀咕:都自学拿到本科xx了,还在这里跟我们抢什么饭碗,真是的……这是在说我,我马上扭过头去。我从来没有过牺牲自己,把名额留给别人,自己去成就一个英雄的念头,我远远没有那么伟大。我应该永远属于这料场,我感受到料场需要我,当浓浓的铁腥味将我挟裹,我随之而来的兴奋就是对它的深深呼应。这铁腥味像油漆般簇新、新锐,有活力、向上,有一股篷勃之气。我不止一次听到班组有师兄弟说起喜欢这铁腥味,它大片大片地开放,像一种毒,刺激着我们这些年轻的神经。成组成组的诗歌写给了这料场,完成我胸口那股抒情的欲望。是料场让我滋生抒情的欲望,写诗的欲望。它如此本能,我要表达,要喊,我选择了文字。这些诗发表在公司的报纸上,微薄的稿费寄到班组,我拿着它请师兄妹去附近的低档饭馆吃饭。一段时间没来,就会有人问起,仿佛有xx枯竭的稿费会源源不断地寄到班组似的。 收拾东西,是一个伤感的过程。我的工具柜是钳工班的老师傅给我焊的,漆成墨绿色,很漂亮。我只放着书和一些换洗衣服,一面镜子、洗发水、香皂,木梳和搽脸的乳液,工具我不能带走,要亲手交给班长,让他签收。柜子里有一幅油画,我用玻璃压着。这是林为我画的,我把它拿出来,仔细地端详。
  画的背景就是钢铁料场。它阴郁、沉闷,天车伸出长长的臂膀,把天空压得很低,料场绵延起伏,像古旧的城堡,远处,有烟囱在冒着烟。不远处,有一个人站在料仓的铁墩上,做着一个古怪的动作,他的身体变了形,像是一个趔趄,也像是要摔倒的样子,那样子明显有扭曲的痛苦,在料场面前,他如此渺小,似乎还在慢慢萎缩。画的主体是我,是我的一张仰向天空的脸。脸是橘红色的,像一枚多汁的浆果,这是他采用了马蒂斯的用色。因为微笑,嘴唇微微张开,但它似乎向外喷出气息,它如此饱满,散发浓郁的年轻身体的野兽气味,生鲜,有原生的活力。这是我认识林不久后,他为我画的,他说,我让整个料场黯淡。
  林是公司的先锋派画家。那个时候公司的文学、艺术非常活跃,跟外界的交往频繁。这些作家、艺术家们都是工人。林刚好跟我在一个分厂。他是一个天车工,在我头顶工作,年长我八岁,已婚,对我而言,他是个思想上的异端分子,洞悉世俗的一切,但同时又屈从于世俗的一切。他嘲笑我是个处女,嘲笑我相信一份耕耘一份收获,嘲笑我认定的那些美好以及我口中的那些大师,那些经典,那些被人们反复传颂的种种美德。当然,这些嘲笑是善意的,调侃的,是有趣的,是充满快乐的。应该说,它多少动摇了我内心的信念,往大处说,是世界观。
  我最初跟他最根本的分歧在于,我一直认为我首先是一个工人,其次才是一个诗人,我属于料场。他一直自诩自己是一个艺术家(而非画家),他属于整个人类。是世界的。这个观点我后来逐渐认同,作为艺术的一面,我看到了自己的狭隘,但是,我最终无法接受他骨子里瞧不起工人的心态,我{zh1}跟他说,你瞧不起工人,你无法属于整个人类。这也是我跟他永远的区别。他送给我的那幅画,我一直不太喜欢,料场在我眼里是父性的,它开阔明亮,为我展现劳动的欢腾,让我充满敬畏,我被料场苍莽的气质吸引,它绝不是阴暗、落后、卑微、压抑人性的城堡,不论是物的,还是非物的,料场被扭曲成这样,我心里很不舒服。这幅画,虽然他是在赞美我,但我一直把它压在工具柜的木板上,几乎没有示人。
  应该说,林改变了我,但最终我又跟他如此不同。我时常去他的班组玩,他的情人是一个在分厂浪得出了名的女人,很滥,传说她有很多男人。我在林的多幅油画中见识过她过于饱满的臀部和乳房,我素来看不起xx、放浪、没有自尊的女人,她们太贱了,应该羞愧而死。中午,我们在饭堂打了饭,就聚在林的班组去吃。这个时光,几乎全被我们用来谈论所谓的艺术。我被林灌了很多东西,从绘画的印象派、野兽派、立体派到神秘主义、超现实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从波普、偶发、行为、大地艺术到反艺术、非艺术的达达主义。为了能跟他同步,我私下在书店买了很多关于艺术和哲学方面的书籍,了解梵?高、高更、马蒂斯、莫迪里阿尼、毕加索、达利、杜尚等人的作品,把萨特的存在主义、尼采的著作、弗洛伊德的学说拼命往脑子里灌。小说的阅读我从勃朗特姐妹、《红楼梦》、托尔斯泰以及法国文学著作,转向了卡夫卡、福克纳、马尔克斯、詹姆斯?乔伊斯以及当时刚刚流行的米兰?昆德拉。林不停地嘲笑我,说我应该更早读到这些,这是作为一个艺术家最起码应该了解到的,这只是基础部分,更重要的是创作力,创作力,懂吗?
  这样的谈论持续了三年,从我这方面来看,我的角色是没有性别的。林当然不同,如果我是个男的,他不会有这样的热情。他需要一个像我这样的听众,在公司小有名气,年轻,可能还貌美。他需要我崇拜他,像他的情人崇拜他那样。那个女人总是用敬畏的眼光看着我,恭顺、温柔。在过道上,要是跟我碰着了,她总是闪在边上,低下头去,让我先过。她是年长于我的。每每吃完饭,她会默默地收拾狼藉的桌面,然后拿到外面的水龙头去洗干净。她为林洗衣服,把它们晾干,然后拿熨斗小心地熨得平平整整,悄悄地往他的西装里塞折得很漂亮的棉手帕。她轻声款语地跟林说,叫他不要用这样的口气跟我说话,每一句话,充满着对林的爱。这样的爱带着母性,包容,深沉,这分明是天底下{zh0}的女子,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她有xx、轻佻的举动。出于偏见,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对她一直冷漠着,我对这种冷漠感到内疚不已,我竟然漠视一个善良、怀着深沉的爱情的女人,她是多么纯粹,爱得那样义无反顾!就算是一个xx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个初冬,她怯怯把我叫进她的更衣室,拿出一件绿色的毛衣来,说,这是{zx1}的花样,我打完半个月了,怕你嫌弃,一直不敢送给你……从那以后,我就叫她姐,公开地叫,这在以前是无法想象的,我居然跟一个xx亲密地走在了一起。
  想起她,我总会把她跟菊联系在一起。两个弱弱的女子,挨在一起便会散发苦难的味道,她们沉默着,让人们不忍注视。听林说,她是个离了婚的女子,所谓的xx,是她被两个花言巧语的恶棍给骗了,两个下作的男人四处散布说他们睡了她,她在床上如何如何……人们似乎更容易相信一个人的恶。我也是其中之一,让人痛心啊。我总在寻思,是什么让她越过流言的障碍,让她如此明目张胆地跟林在一起,从而把这个xx坐实了?{wy}的答案只能是爱情。至于林,他似乎更迷恋她的肉体,似乎得意于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jd1}占有的虚荣,拥有情人,似乎更符合林作为艺术家的体面。他当然没有感受到她的美好,她那远远超越了他的所谓艺术内涵的纯良品性。他不明白爱情才是世界性的,甚至是超越艺术的。
  在与林的交往中,他确实向我打开了另一个世界。他后来带着我去认识了一帮画家,有的搞架上画,有的搞行为艺术,也有的搞装置艺术,这些艺术家当着我们的面,隔着画布跟模特乱搞。林说,我需要这样的启蒙,但我只是笑笑。骨子里我认为,这些画家不论从哪个方面都无法启蒙我,性的张扬、全盘否定传统、反传统就是先锋、把性作为艺术对象就是先锋等等,在我看来,他们的手法都没有超过早期的达达主义。依然性啊,生殖器啊,xxxx啊这些陈辞滥调。林跟他们交往,仅仅是希望留在他们那个圈子,那个所谓的艺术圈子,继续保留他那先锋的标签。我拒绝了跟他一起去参加这类艺术沙龙,同时说出了伤害林的那句话:你太可怜了。我一直强忍着骨子里不断增长的对林的不屑情绪,这句话造成了我对他{yj}的伤害。我一点都不内疚。他知道,我把他看透了。看透一个人,是那样让人难受。
  林曾向我强调,评判一个作品要忠于内心,而不要去相信这个作者的名气以及那些关于作品好坏的种种标准,这个看法我至今依然保持着。在公司举办的一次大型艺术作品展览活动的闭幕式中,他激烈地批评公司一位颇负盛名的老画家的作品:水平太差了,仅雕虫小技,xx谈不上创意,根本不配参展云云。我虽然知道林有作秀的成分,但还是{dy}个站出来为他鼓掌。我不想掩盖我对他在这方面的激赏。在他与他的情人之中,我看到人性的美好与悲凉,它修正了我先前的某些偏狭,同时我更加清楚地看到,我总是那么容易为人性中的美好而感动,哪怕是卑微的,我都会没有任何偏见地,对这样的美表示由衷的赞颂和敬畏,并对平凡的人生和苦难的命运满怀着热爱和祝福,所有这些,我认为不是你如何先锋、叛逆、有多少学问、读了多少书、获了多少荣誉就能做到的。一九九八年,我二十四岁,当时我已意识到,我可以做到离开料场,可以一个人去任何地方而不会有恐慌和畏惧,我不会无端听从一个人,听从某件事,我摆脱了精神的某种障碍,我可以越来越开阔而没有偏见。我似乎可以对自己的人生作出判断和选择。我对车间主任说的那句:你从来就没法管住我……这句话虽然有点突然,但是它的前提是,我应该完成了个体的独立意识和自由意识,我应该可以转身。林从来都看不起身边的工人,憎恶听起来不太体面的露天钢铁料场,形容它是地狱,但他带着他的艺术、他的世界性在那个地狱呆了一辈子。
  我没料到在我决定离开的时候会那样难过,我从来不知道我对料场怀有这么深的情感。虽然离开的想法由来已久。一九九八年,当那个大事件将要来临之时,我相信有太多人完成了他们一生中最重要的转身。它一定给人们内心带来了颠覆性的震撼。不论是选择离开或者留下,他们都不同程度地做过强烈的挣扎,大事件让人们在瞬间深刻地感受到自己对钢厂的感情,对自身技术以及对劳动本身的深厚感情。而我,四年中慢慢成熟起来,我的身体像一枚熟透的桃子,裸露出甜的秘密。他是一名电工。有着细长的身材和羞怯的面容,澄澈的单眼皮眼睛,隐藏着他内心已定的主张。看见我面色会微微地潮红,我知道他喜欢我,我精于这样的判断,并为此兴奋不已,满足于这样的虚荣中,享受浑然不知情的乐趣。他确实被我耍了几次。他傻傻的样子让人疼到骨子里,而太多的沉默让我们没来得及交流,不,我们没来得及相爱。多少时候,我在料场期待他的身影出现。当我望向他那里,他一定是准时地望向我这边。
  没有表达的爱情是最美的爱情。他属于料场,属于他的设备。我时常把他与料场看成一个整体,在决定离开的那一刻,我感到我是多么爱他,离开料场,就等于离开了他。我身体的秘密被我珍藏已久,观念上,我不是一个保守的人,在跟林的交往中,我对他的嘲笑不屑一顾。我是一个老练的处女,可怜的年轻人,他一定不知道,我向他发起腥味的攻击。接到我晚上约会的电话后,我感觉到他心跳得厉害。
  料场东面有一块草坪,是工人们歇息的好处所。我把约会地点选在这里,这是多么暧昧的一个地点啊,是那样不怀好意。我的年轻人来了,我温柔地抱住他,他的心跳得多有力呀,我把脸贴在他胸口上,可怜的年轻人失去了自制力,他紧紧地贴着我,我们沉向料场的深处。那个动作如此简单,简单到残酷。但它发生了,于我,很大程度上象征一个符号。之后,我开口说话,我听见我胸腔的轰鸣,它混浊,厚重,仿佛混沌之后的重开天日,也仿佛我在瞬间脱胎换骨,我感觉我内心有一种东西在慢慢上升,它是那样彻底,那样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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