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是一株植物】
老屋不管从那方面看,都像是乡村泥土里生长出的一株植物。
植物,泥土里生长,繁茂,又于泥土里凋零,直至又化尘土。老屋,农人如伺弄他们庄稼一样,那些老屋从泥土里生长出来,一日日如繁盛的草木,那些泥土,那些要从泥土里生长出的树木构成了它的墙壁与门窗,老屋散发着泥土与草木的芳香。一座座老屋生长起来,如植物一样蔓延在荒芜的原野之上,时光风烟里,老屋一日日地老去了,{zh1}化为了尘埃,像一株草木的临终姿态。
植物是宁静的,与人类相比,没有一种植物是喧哗的,植物宁静地生长,寂寞地开花,无言地枯萎,又默默地归去,一年又一年。老屋也是安静的,老屋总隐藏在那里,趴俯在泥土之上。从晨曦中醒来,当暮烟四起,又在暮色里悄然睡去,没有人知道它曾经的过去,更无从通晓它将要的归途,只有风,只有时光在它的身上刻下了深深的斑驳印痕。
树木是鸟群的家园,老屋是人的居所,人是居住在老屋里的鸟儿。
清晓,微风拂动着林叶,鸟儿成群飞向属于它们的天空,晨曦里,农人扛上农具走向他们耕耘的原野。鸟儿在天空里翩翩飞翔,农人在原野里辛勤劳作。当夕阳陡向树林,如树梢上盛开出一朵巨大的火红的花朵,鸟儿纷纷归巢去,暮烟里,农人扛着犁锄归家去,老屋静静伫立在那里,屋顶上一轮明月升起来了,如一枚洁白的莲花开放在乌蓝的苍穹之下。
老屋总与植物相随,老屋是属于植物的,植物也属于老屋。
老屋近旁,总生长着太多的植物,常常是不请自来,或许一阵风,或许一只鸟,或许一只贪嘴的家畜,偶然间让它们在此生根发芽,枝繁叶茂,梧桐、楝树、杨树、常青藤、爬山虎……一株又一株,甚至生满苔藓的屋顶、窗台,也长了几棵茅草,绿色的纤长的叶片摇曳了一个春夏,又整整一个秋天。植物依附着老屋生长,老屋是它们生存依靠,植物又为老屋遮挡关风雨、猛烈的阳光,在沉沉的夜里,屋外林叶沙沙,有谁不知晓?秋天,又是一年的秋天逝去了。
植物们都xx抗拒那些城市里所谓的住所。他们住在用坚固的水泥、钢筋建筑成的华美房子内,用最洁净的水,最美丽的花瓶,还有最肥沃的营养土来豢养植物,他们以为这样会得到植物们的感恩戴德,植物会枝繁叶茂,无一例外,他们不了解植物们的品性,无一例外,植物全无野外的生气,不是病病恹恹、毫无光泽,就是生得奇形怪状,总是过早地枯去。
植物们都知道,它们不是老屋。
那些种植着老屋,居住着老屋的农人,何尝不是一株植物?农人生长在泥土里,耕耘在泥土之上,泥土养育着他们的灵魂与肉体,他们收获着他们的爱情与草木一样卑微的幸福,{zh1}又在泥土里老去,化作一坯黄土。甚至那些常年在外的远行人,老了,却总要急着归来生养他的地方,如植物一样,落叶总要安宁地回到大地。
【木格子花窗】
恕我直言,我一直不认为那些铁制的栏杆构成窗户的东西,被称作窗户。虽然远看,它与窗户并无二致,但抚摸着它冰冷的栏杆,光光的玻璃,只能让人失望。
只有木格子花窗才是窗户,木制的框,木制的栏杆与花纹,总散发着桐油与植物的清香,一切与乡村的朴素相合。时光总在它身上刻下深深的印痕,那黑色的古旧色泽,该留存了多少逝去的流年往事呢?铁制的、铝合金的窗框,却只有越来越多的锈迹,而与时光无关。
木格子花窗,是嵌在在墙上的一幅美丽风景,那些乡村常见的草木、走兽构成了它素朴的图案,与江南的青瓦粉墙,温润的月光与流水相得益彩。低矮的老屋因花窗而熠熠生辉,风吹来,木窗“吱吱呀呀”,带来了远野的气息,春草葳蕤,草色青青,鸟儿的鸣声,如一幅灵动的风景映在墙上。那些古老的爱情,仿佛都是从木窗旁开始。最动人的,是木窗后如江南乡村一样美丽可人的女子,她穿着蓝印花衫,洁白的脸庞上一双如门前流水一样清澈的眼睛惹人爱怜,她们一日日囚禁在木窗后面,心却像花窗外的野草一样疯长,却没人知晓她们心底里的哀愁与期盼。木窗外,她凝望着的爱人悄然远逝,春天的绿叶在风里招展,在墙影上投下浓浓斑驳的树影,也许爱情水到渠成,随春草一样蔓延,也许从此音讯皆无,逝去的是日日不再回来的时光,还有她渐渐老去的美丽容颜,她依然在木窗旁怅然遥望,只是迟来的秋风一阵阵吹过她早已斑斑的华发,直至她寂寞地逝去的那{yt},木格子花窗投下一地树影。
转瞬间,木窗早已残破在风中,窗后的女人早已不知所踪,有谁相信这里也曾有过这样的美丽的风景?
作为一种古老的物什,木格子花窗,渐渐消失在日新月异的江南村庄,作为一种曾经的美丽风景,却越来越多地嵌镶在城市考究精美的墙上,木窗里灯影摇曳,倏忽出现年轻女子美丽的容颜,但我知晓,这一切与爱情无关,当然,也与窗户无关。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有时真想踩关时光的流水回溯到南朝去,凝眸那一幅动人的风景,木格子花窗后,一位女子卷帘远眺,心间却浸满千年的莫名忧伤。
【青的瓦】
青瓦是美的。
我总固执地认为,青灰是属于瓦的{wy}色彩,那是一种浸润了乡村气韵与时光的色彩。江南的乡村,总如一抹淡雅的水墨画,天空是青灰色的,远山、树影也是青灰色的。青灰色的瓦总如一片片灰色的云朵飘浮在村庄浓浓密密的树丛间,或飘在纤陌交错的田野之上。田野里,是被风吹动着的青灰色庄稼、农人,还有他们的他们的牲口。
青瓦是美的,当夜雨悄然滴落在瓦屋顶上。
“小楼昨夜听风雨,深巷明朝卖杏花。”陆游在他寄住的江南小巷,一定是边听着雨声滴落在小楼的青瓦片上,一边写下这些优美的诗句。少了这青瓦,再好的诗情,也是断然写不出的。
雨声总是从静寂的夜梦里响起,先是一两声清脆试探性的声响,“嘀嗒,嘀嗒。”却惊醒了一个孩童的残梦,窗外,只是团乌黑的树影,伫立在乡村的静夜里。接着是一大片、一大片的雨声纷沓而至,“噼噼拍拍”迫不及待地奏出欢快的声响,却是不集中,是渐起的秋风,吹得它东一块、西一块,一会响在后屋的屋顶,一会响在卧室的屋顶,{zh1},越来越多滴在瓦片上的雨滴,让清脆的声响,变得浑浊而厚重,人也不自觉地沉沉睡去。
在一场雨后,有阳光的春晨,青瓦也是美的。
醒来,雨声早已杳然远去,屋檐下滴嗒着还未离去的雨珠,阳光明媚地照耀着清洗得娇艳欲滴的树叶与花朵,原野是碧绿碧绿的,天空是澄澈透明的,青瓦顶落满了昨夜被雨打落的桐花,最妙的是,一只鸟还不忍离去,在满瓦顶的紫蓝色桐花间,一声声唱着婉转的歌,春天仿佛一夜之间来临了。
当深秋,落叶铺满瓦顶,青瓦也是美的。
落叶是{zfh}乡村的性格,宁静的、安然的,你穿行在静寂的村庄,你蓦然发现,天空是那样空旷、幽蓝,昔奔腾的河水此时变得澄静而幽深,虫子们集体停止了歌唱,原野一片灿烂的金黄,而青瓦顶上,不知什么时候,铺上了一层厚厚的落叶,季节已驶向了秋天的深处,你惊讶地立在那里,凝望见飘零的落叶一片又一片飘落在瓦顶上,你感到时光正在渐渐老去。
青瓦是美的,在它长满青苔的时候。
青瓦也会老的,当褐色的青苔爬上瓦顶的时候,那是岁月留下的印痕与记忆。
同时老去的,还有那个瓦屋顶下的人。那光洁的面容,早已爬上了深深的皱纹,他挺直的腰身,也早已佝偻。
【粗瓷里的生活】
粗瓷是只属于乡间的物什,从泥土里生长出来,是农人那同样粗大的双手将它烧制。当乡间窑内那熊熊火焰将它炙烤,尔后又是漫长的等待,它终于被烧制出来,它白色的身体却改变不了泥土的本质。粗糙却不失素朴。
它端放在农人的灶台,与那些同样粗陋的农家物什相得益彰,斗笠挂在墙上,还沾着新泥的锄头倚靠在墙角,柴禾堆在灶旁,散发着草木的素香。有风吹来,林叶沙沙,树影摇摇,它们以一样的安静姿势聆听风吟,有月溶溶,银白的月华倾洒乡野,透过木格子花窗,倾洒着沉睡的农具与屋舍,也倾洒着同样已入梦乡的粗瓷。
是乡间某个妇人拿起了它,她长着乡间女人一样的黑红面庞与健壮的身体,也长着一双同粗瓷一样粗造的手掌,她的心却充满爱怜与灵敏。丈夫与孩子是生命的一切,她毫无怨言养育着、伺候着他们,她在田野间辛勤劳作,火热的阳光与风将她拥抱,她在河畔浆洗着衣裳,清澈的河水碎了她的倒影,她在灶间忙碌,粗瓷大碗盛满了可口芳香的饭菜,也盛满了她温暖的笑容。她也曾有着光洁的面容与手掌、白皙而红润,在那些不停辛苦劳作之后,凝望着布满皱折与伤口的粗砺双手,她泪流满面。呵,是孩子们欢乐的笑声将她的思绪打断,他们捧着粗瓷大碗狼吞虎咽,他们小小纤弱的身体早已高大健壮,让她的心满是安宁。呵,是丈夫仍在田间辛勤劳作感染了她,他同样粗糙的身体与手掌,还有他端起粗瓷大碗喝水的一脸满足让她安慰。
是乡间那些粗鲁的汉子拿起了它,他咕咚咕咚地大碗里的水,狼吞虎咽着大碗里的食粮,使他疲累的身体有了使不完的力气。他们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这些盛满酒肉的粗瓷大碗端在他们同样粗糙的宽大手掌上,让他们感到生活如足下的土地一样厚实。
是那些乡间野孩子们记得它,他们像小兽一样在田野间游荡,向晚的炊烟升起来了,母亲的呼喊在风里摇荡,让他们想起了母亲温暖红润的脸庞,想起了双亲摩娑他们肌肤的粗砺手掌,也想起了母亲盛在粗瓷大碗内的可口食物。直到今天,在外漂泊多年,他想起了故乡,想起了母亲,也莫名地想起了升腾起热气的粗瓷大碗。
很难想像,青瓷与粗瓷会同样属于泥土,从泥土里生长出来,境况却迥然不同,青瓷精巧、细腻,不管从哪方面看,都不是属于乡间的物什,摆放在简朴的农舍里,或由粗糙的手掌拿起,都显得不伦不类。它只属于那些同样精致的人,穿着得体的衣裳,用纤巧得保养得很好的手指优雅地拿起青瓷,只是也让人难以想像,这同样从乡间走出同、泥土里生长出的人,他们是否还记得故乡,记得粗瓷里的温暖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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