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战争的两种纪念.2_"中国风"_百度空间

冰点:一场战争的两种纪念

杨金满在解说

死者

很多年以后,戈叔亚依旧记得,自己{dy}次见到松山战场的阵地遗址时受到的惊吓。

那是20多年前,出于对这段隐秘历史的兴趣,还在昆明一家公司上班的戈叔亚独自来到了松山。当他精疲力尽地爬到山顶,猛然展现在眼前的场景,吓得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在那个有着温暖阳光的午后,在那片寂静无人的松树林里,当年的战壕和弹坑清晰可见,上面长满了茂密的野草。偶尔有微风吹过,野草微微晃动,戈叔亚仿佛看到,一个个正做着战术动作的日本兵正向他扑来。

他一刻也不敢再待下去。在慌慌张张下山的路上,他甚至还产生了某种幻觉,脚下那些密如蛛网的战壕里,仿佛有着一具具戴着有飘带的日本军战斗小帽的骷髅,正伸出一只只没有皮肉的手,来抓他的脚。

戈叔亚的{dy}次松山之行,就这样演变成一场彻底的逃窜。

至今,这个现年56岁的云南民间学者,已经先后来过松山30多次,他和余戈一起,担任这次松山战场普查的顾问。在这座被炮火耕犁过无数次,浸透了近万人鲜血的大山里,他有着自己的感触。

“因为我那样丢人地逃跑过,所以我更可以想象,当年我们的父辈,迎着日军坚固的阵地和密集的火力网,仰着头冲上山时的心情。”他说。

的确,无论是参加过战斗的老兵,还是见证过那场战役的乡民,当他们向普查队的工作人员回忆起那场惨烈的战役时,死亡都是永远的主题。

在那个年代,中国士兵的单兵作战装备十分落后,他们穿着粗布制成的灰色军服,穿着自扎的草鞋,没有钢盔,虽然刚刚配发了新式的美式武器,但大多数士兵在开战前还不懂得该怎样使用。

不仅如此,对于山地进攻作战,中国xx也缺乏足够的经验。此时正值滇西的雨季,阻扰中国xx向日军阵地冲击的,除了密集的火力、连绵不绝的铁丝网和地雷阵,还有滂沱大雨和泥泞的山路。

住在松山青木寨的杨德方,松山战役时还是个年轻小伙子。他和许多当地农民一样,为中国xx运送弹药、食物,抢救伤员和埋葬死者。在老人的记忆中,中国士兵在进攻时,似乎不懂得隐蔽自己,“洋号一吹,他们一窝蜂地叫喊着往上冲,日本人机枪一扫,他们像柴垛一样一片一片倒下……”

不过,正如美国人说过的那样,“中国士兵的吃苦耐劳是{dy}流的,只要有良好的装备和训练,可以和世界上{zyx}的士兵媲美”。在松山,中国xx显露出了令人赞叹的顽强与勇敢。

崔继圣,是当年主攻松山的中国军第八军荣誉{dy}师第三团的代理副团长。老人向戈叔亚回忆,松山的许多阵地,都反复经过多次争夺,中国xx前仆后继,付出极大代价。他的步兵团担任主攻松山主峰任务,战前有1600多人,完成任务后,仅存200多人。

崔继圣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战斗,是团部组织了一支敢死队,每人发法币5000元,如果拿下阵地,再发5000元。在当时的昆明,一碗米线的价格是20元法币。

钱用蓝色的布包包好,敢死队队员们把钱背在背上,流着眼泪向日军阵地出发了。过了一阵,消息传来,敢死队占领了阵地。随着后续xx上去的崔继圣,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

钞票和包钱的小蓝布包撒满了整个阵地,双方士兵的尸体层层叠叠,许多扭在一起厮打的士兵还在xx和蠕动。活下来的士兵,在不断地踢打日本人的尸体,甚至用枪托砸,用刺刀扎,一个士兵扎着扎着,突然趴在地上嚎啕大哭,因为他的全家都被日本人杀死了。

在清理战场时,士兵们还发现了一具日本军官的尸体,躺在一个炸开的地堡里,一脸络腮胡子,双手绑着绷带,右脚的大脚指头,还紧紧地扣在一挺机枪的扳机上。人们默默地站在他的身边,注视着这个可怕的对手。

在昆明一家公司当看门人的洪绍坤,当时是昆明防守司令部的训练教官。松山战役结束后,司令部派他和几个参谋到前线,清点和收集松山战斗中缴获和剩余的xx物资,并及时上报。

老人向戈叔亚回忆,车子还没有到山脚,一股浓烈的尸臭味就扑鼻而来。一个战斗xx的军官带着他们,沿着大垭口xx进攻的路线上山,几个大兵走一路哭一路,因为他们所看到的东西,“{dy}是尸体,第二是尸体,第三还是尸体”。

沿途,到处都是还保持着临死时各种姿态的尸体,以及被炸飞的残骸。活着的士兵,胡子和头发都长得吓人,有些人在尸堆中走来走去,收集枪支,寻找失踪者或活着的战友,更多的人麻木地坐着,在一面破烂不堪的青天白日旗下抽烟和发呆。

洪绍坤在松山住了一个多星期,每天都听到推土机“突突突”的声音。那是工兵xx在掩埋尸体,他们用推土机把尸体推到挖好的大坑里,不辨认遗体,不清点人数,也根本不登记死亡名单。有时候,尸堆里还会发出xx和蠕动,司机就停下来,拉出还活着的人,然后再继续干活儿。

战后,在松山,流传着各种版本的闹鬼故事。一个当时在滇缅公路开车的司机向戈叔亚回忆道,当时所有的车队,都不敢在夜里过松山。因为据说每逢夜里,山上总会传来阵阵叫声、哭声和歌声。有中国人,也有日本人的,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

“松山,中国人是胜利了,可胜得这样凄楚;相反,日本人是失败了,却又是败得那样悲壮。我该如何赞美这个在人力物力上占几十倍优势,却付出了难于启齿的代价才取得的惨胜呢?”在一篇文章中,戈叔亚这样感叹道,“这场战役,就像是一块巨大的纪念碑,它记载了中国xx的荣誉与耻辱,喜悦与悲伤,丑陋与美丽,胜利与失败。”

挖山人

60多年过去了,但在松山,关于那场战役的记忆似乎从未走远。

战后被炮火炸得只剩两棵松树的大山,如今已经是满山遍野的松树林,昔日的壕沟和弹坑也爬满灌木和荒草,偶尔还长出几株稀疏的桃花。农人和水牛代替士兵与火炮,在山路上慢悠悠地行走。但这里的人们,却依旧生活在随处可见的与战争有关的细节里。

被日军烧毁的房屋的残垣断壁,至今仍然耸立着;日xx来修筑堡垒的铁皮,被老百姓当成瓦片,盖在屋顶上;在许多老房子的立柱、窗棂和门板上,还可以看到枪眼和弹痕;没有爆炸的大口径炮弹,可以用来做捣碎谷物的臼;高射机枪的弹壳可以做成随身携带的烟锅;甚至坦克履带,也可以用来搭建炉灶。

对战争,松山人的情绪十分复杂。战争一度破坏了他们的家园和赖以谋生的稻田,但另一方面,战争留下的这些“遗产”,却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全新的出路。

松山太穷了。战争之后,滇缅公路被逐渐弃用,这个两国xx付出近万人生命反复争夺的要地,就这样成为弃儿。这里的农民除了种植粮食和烟草,很难找到别的谋生方式。而开始收购废铜烂铁的供销社,成了他们几乎{wy}的生财之道。

曾有一个男孩带戈叔亚去看过自己的收藏品。在这个男孩家的菜园里,戈叔亚惊讶地看到,沿着篱笆墙,放置着几十件不同型号、不同口径的子弹、炮弹、手榴弹、爆破筒、掷弹筒和地雷,xx可以开一个小型的弹药博物馆。更让他吃惊的是,这个男孩十分准确地向他介绍,这些弹药是哪个国家制造的,用什么武器发射,威力有多大,俨然是一个军事专家。

不止是这个男孩,几乎每一个松山的居民,都有在山上挖掘战争遗留物品的记忆,走访这些“挖山人”,也是普查工作的一项重要内容。

曾经有一份统计资料显示,在中国八年的抗日战争中,中国xx一个军在一次战役中所消耗的弹药数量,参加松山战役的第八军排在{dy}位。而究竟消耗了多少弹药,这些“挖山人”有着最为直观的判断。

50岁的护林员杨金满还记得,小时候,母亲每天都背着背篓带他上山,用一尺来长的小锄头在山地里四处挖掘弹片。最多的时候,{yt}可以捡到三四斤废铜和六七斤的废铁。他甚至还听说,有一个外地人牵了3头毛驴,在松山上挖了一个月,挖出的弹片,整整堆满了租来的一间房子。

“他发大了!”杨金满颇为羡慕地说。

松山人对于死人骨头没什么畏惧心理。通常战斗最激烈的地方,弹壳是最多的,死人骨头也最多。杨金满小时候和小伙伴常玩儿的游戏之一,就是拿着死人头骨往山坡下滚,看谁滚得远。如果这天挖山的收成不好,他们也会拿死人头骨出气,拿着锄头用力砸下去,“啪”地一声碎成几块。有时候,能在一些头骨里发现金牙,把它撬下来,便是一份“不得了”的收获。

杨金满小时候,一斤大米的价格是1角3分5厘,而供销社收购的价格,铜是1元5角钱一斤,铁是3分钱一斤。供销社不收购尚未爆xxxx和炮弹,一些“脑袋灵光”的松山人,开始学着拆卸尚未爆xxxx。

这显然是一份危险的工作。在人们的记忆中,几十年来,在拆卸炮弹时被炸死的人有10多个,被炸伤的人不计其数,有一家的父子两代人先后因此丧生。

被炸死的那个父亲,是松山远近闻名的“拆弹专家”。人们都说,他手上拆过的炮弹,先后有数万枚。上世纪60年代,出事那个晚上,老人在堂屋里拆卸一枚中国远征军使用的20毫米战防枪弹。这是一种小型炮弹,老人或许是不太在意,拿着劈柴的砍刀就直接下手了。

杨金满是这次事故的目击者之一。他的家离这个老人家不太远,在隐约听到传来的巨响声后,当时只有10多岁的杨金满跑到老人家,看见老人躺在一片血泊之中,头部被炮弹炸出了一个大口子。

时隔40多年后,2006年春节,在同一个地点,悲剧再次发生。有邻居送来一枚没有爆炸的日军75毫米山炮弹,希望老人的儿子帮忙拆卸,当地人经常把这种炮弹的弹壳,作为捣碎谷物的臼。

那天傍晚,杨金满刚护林回来,准备吃晚饭,突然听到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连忙冲出门去。他看见,这户人家的房子已经浓烟滚滚,房顶被炸飞了,老人的儿子被炮弹炸成了两段。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过去60多年后,这个老人的儿子,或许是这场战争{zh1}一个牺牲者。

这些年来,随着松山被列入国家文物保护单位,这儿已经不再允许私人性质的“挖山”活动。但让人们感到兴奋的是,多年来早已熟视无睹的昔日战场,一夜之间成了城里人趋之若鹜的旅游景点。

如今,在松山,有商业头脑的人们已经开起了各种小型超市,这里除了买卖各种食品饮料,还开始代售起与松山战役有关的书籍和地图。一家名叫“松山随宜餐馆”的小饭店,也挂出了“松山羊肉汤”的招牌,售价着实不菲,一份70元。

杨金满的生活轨迹也发生了极大的转变。这个护林员总是穿一件带橘红色荧光条的制服马甲,每天蹲守在山下的停车场,看到有游客前来,就兴奋地迎上前去招呼,他已经成了这个尚未xx开发的旅游景点里最早的导游员。

在邻居眼里,杨金满并不是一个勤劳的人,因为生活懒散,他是村里{wy}一个没有盖新房的。但他家保留下来的这座破旧不堪的老院子,将来却有可能成为松山人气最旺的景点之一。

普查队的工作人员通过老照片的比较发现,杨家的老屋,正是当年日军野战医院的所在地,这是60多年后{wy}保存下来的日军营舍遗址。从老屋墙璧和窗棂上的累累弹痕,人们可以推测出当年在这儿发生的激烈战斗。门框上的一节已经发黑的旧电线,也是当时日军使用的“原装货”。

护林员的工作,使杨金满对松山比其他人更为熟悉。他的收费也很便宜,游客们可以按照他服务的质量任意给钱。从春节至今,他已经有了2000多元的收入,这抵得上他原本大半年的收入了。

因为长期在松山“蹲点”,戈叔亚和杨金满的关系很好。看着这个老朋友现今的生活,戈叔亚说他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

这仿佛是时光对战争的一种嘲弄。在这座大山里,日本xx曾经耀武扬威地据守过,中国xx也曾以胜利者的姿态出现。但{zh1},活下来的士兵成了匆匆的过客,死去的士兵,白骨被弃诸荒野,无人收殓,只有这些最不起眼的农民,才是这座大山真正的主人。

(本文来源: 作者:林天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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