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悦去世的消息传来好几天了。总觉得这不是真的。他不是还在课堂上讲课么？他不是还和两只小狗玩耍么？他不是还在病床上做俯卧撑么？

几天来，小悦的影子总在脑海中浮现。那双爱拍洋画可是老输的小胖手，坐在他家走廊里一起看着西游记三国演义，他歪着脖子拉小提琴，他家养的鹌鹑，他在业余体校训练中累得腰酸腿疼也不肯服输咬牙挺着，新林院四少游香山，背上资本论独自闯关东，张家河大队插队青年，西安无线电厂的工人，在他家后屋畅谈俄语，微积分，人生道理，他在芝加哥我家短占的停留，他那么笨拙地照顾女儿，他畅谈系统工程和汽车理论，他改行学经济再创辉煌......

“1947年一月五日生，2010年三月十九日逝世，享年63岁。”

少年的小悦，受到父母特别是母亲相对严格的教育，属于听话但又有点蔫淘的类型。接受外界的安排而不反抗。十岁左右，母亲要为他安排学习音乐。在比较了钢琴和小提琴以后，他们选择了小提琴，因为容易携带，也比较灵活。对儿童来说，小提琴与其说是乐器，不如说是玩具。他以极其认真的态度，每天兹拉兹拉地在那里练习。琴面上有一个黑色的托。他告诉我，要很紧地把琴夹在下颌和肩之间，让人拉都拉不出去。这当然会很累；拿弓的手，又要用指尖用力扣住，手小，当然就很吃力，但他仍然努力地把动作做的尽量xx。

小悦自幼爱读书，受母亲的影响，文科很好。文史哲各科都有深厚的造诣。在我们这一代清华子弟中，他是少有的通读了《资治通鉴》的人。也是少有的认真研读了资本论，黑格尔，费尔巴哈大部头著作的人。

小悦的父母都有极强的正义感，他们年轻时正处在民族危亡的时刻，他们都奋身投入，身体力行。他们把一生{zh0}的时光，投入到祖国的教育事业。他们对子女的教育，严格而不包办，启发而循循善诱。三个孩子都在各自的方向上有很好的发展。

xx中，很多家庭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冲击。然而，小悦的父母受到的，是更加残酷的“专政”。一段时间不准回家，被当作黑帮而劳改。我曾到清华附中去看望，亲睹陈伯母穿着破旧衣裳，大太阳地下在操场拔草。她看到了我，呆滞的目光闪出瞬间的惊讶。我郑重地向她点了三下头，想告诉她，三个孩子都好。她轻轻点一下头，又继续拔草。我们不能想像，红卫兵发源地的清华附中学生，如何折磨多年来倾心教育他们的老师。作为家中的长子，作为在学校一直受到好评的又红又专的三好学生，小悦思想上受到怎样的压抑与打击。他实在不能理解。他要从书本中，经典中寻找答案。小悦开始认真研读马列的鼻祖著作，钻研xxx的资本论，特别是精读了{dy}卷，并且以理工科学生的习惯，对书中的数据重新做了验证计算。同时，广泛涉猎了诸多哲学和历史著作。小悦发愤地读书，日以继夜。在他住的北屋，可以看到书本堆积如山。在这里，我们曾经畅谈古今，讨论文化和国家强盛的关系。他提出，为什么文化沉淀深厚的中原汉族，能多次被文化相对贫乏的游牧民族所征服？他随手引经据典，讲述元，清两代的历史，特别是，文化贫乏的骑射民族不但能打败，还能统治中原。我理解，他是想从历史上找到“文化大革命”这个人间灾难能在中国出现的理由。

xx后期，小悦家庭受到冲击，看不到出路。他和几个朋友背上行囊，到北大荒闯了关东，干上了真正的重体力劳动。母亲不放心，把一叠十元的钞票缝在他的内衣里。听说，他的行囊里，还装着一本资本论。

小悦有深厚的理工基础。在中学时，他已经不满足于课堂的知识局限，自己在课外学习微积分和俄语。xx中，他的俄语已经可以通顺的阅读各种政治，经济书籍，有时还涉猎文学作品。我有一本俄语原版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借去看，爱不释手。他当时也在自学英语，实际上，他的很多学问，都是自学钻研得来的。

小悦体魄强健，身材修长，肌肉丰满而有力，在初中就被看中，选为中学体育代表队成员，并接受训练。高中时，更是每天下午下课后要到邻近的体院附中接受专门训练，跑，跳，压杠铃，压腿。但是他觉得，最累的还是变速跑，几十个来回下来累得不想再练。小悦是温顺型的人，不但老实接受，而且尽量超额完成训练指标。他练过跨栏，跳远，中长跑，{zh1}锁定跳高，篮球也打得很好。

xx过去了，高等学校开始招生。小悦参加了全国高考。这是压抑了十多年的人才的爆发运动。小悦以很高的分数xxxx。然而，{dy}次录取通知没有他，原因大约时年龄超过了一点吧。小悦的母亲为此感到极大的不公。她奔走于招生办公室，据理力争，{zh1}成功了，小悦被清华大学录取。后来陈伯母和我母亲说到这些时，仍然以难以压抑的愤慨，诉说“如果不努力争取，小悦就会再一次牺牲”。

小悦有女儿了。在他的北屋，我看到一个汉子，笨拙地给孩子换尿布。xx地用奶瓶配制奶液，加热，收拾房间。

小悦重新上了他早就应该上的大学。在大学里，他如龙归大海，游刃有余。

大约是1990年前后，小悦在芝加哥转机并做短暂停留，我们得以见面。知道小悦要来，我们都很高兴，并准备了饭菜，要为他接风。小悦出现了，那是一个风尘仆仆的高个，一身学生打扮，背一个超大的鼓囊囊的绿色书包，提着箱子，没事人般的左顾右盼呢。回家进屋，刚坐下，他就打开大书包，从里面一个大口袋拿出一把又一把，糖果！我们都惊住了：那是福建人爱吃的“加应子”，浅蓝浅绿纸包，里面是玻璃纸包着去掉核的蜜饯梅子。接着又拿一包，还是吃的。我们忙停住他：饿了吧，马上就开饭。

很久没见面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染上了这么个爱吃零食的习惯。我们谈天论地，互相诉说分别后的各自情况。我最关心的，还是他为什么汽车学得好好的，突然要改行学经济？

这时的小悦已经不是那个受命运摆布的温顺男孩了。他有点哲学味地向我介绍了想法。自然科学研究的对象是物质世界的规律，是杠杆，齿轮，机器，电子。这些都和人没有关系，至多是为人类服务。社会科学研究人类社会本身的规律。特别是经济学，是综合学科，现代经济学有很深的数学参与，我很有兴趣，我相信我能学成。我说，都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你这么大了，还去改行，只怕太难了......他说：立博你不用劝我了，我真的很有信心。我当时象中电一样有一个联想：原来学医的鲁迅先生也怕是这样改了行......

果然，改行以后，关于他不断进步的消息一个个传来，经管学院，会计学院，著书立说，培养人才，在人生的道路上，他大步地向前。无论经验，经历，能力，学问，他都是处在{zh0}的时候，他思维深遂，为人厚道，人品高尚，受到大家的尊敬。

不到两年前，传来小悦生病的消息。那是籍传恕首先发现的，立刻引起立哲的注意。两年来，抢救小组调动了全世界可能的医疗资源和xx，包括{zx1}的医学进展，历经多次手术，冷冻，热煮，和阎王爷拔河，小悦本人也坚强地经历了疾病的磨难。

小悦离去了，他带走了一身武艺，满腹经纶，壮志未酬。他短暂的一生，给我们留下太多的怀念，用壮烈两个字形容，真不为过。

我们为小悦骄傲。

立博  于美国 芝加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