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很多很多爱。如果没有爱,有很多钱也是好的。如果连钱也没有,至少我还有健康。”手指在盲文书上摸过这行字时,心里一阵疼。二十岁的我,没有爱,没有钱,更没有健康。
十九年前,我九个月大,妈妈在厨房洗碗筷,爸爸守着小黑白电视看球赛,我在摇篮里独自玩耍。没有人发现我攀着摇篮的铁质蚊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直到我重重的跌到地上,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他们才惊慌的围拢过来。
我伤到头部,从此双目失明。突然降临的灾难总是难以承受的,我最亲的人彼此指责,怨毒的话脱口而出,伤对方也伤自己。半年后他们不再争吵,平静的分手,房子和我判给了妈妈,爸爸提着简单的行李离开。从此我们的字典里面没有父亲和丈夫这几个字。
妈妈没有正式工作,离婚后她把我的摇篮改装成一辆简陋的推车,每天天还没亮就带着我卖早点为生。我是在豆浆和炸面窝的味道里慢慢长大的。七岁,同龄的孩子背着书包上学时,我也闹着去上学,小城没有盲人学校,为了我妈妈变卖了房子带着早点车搬到了省会城市。为了生活,她在卖早点之余也卖各种炒货,瓜子花生什么的。
我没有玩具,妈妈不肯买,我也不需要,跟我做伴的,先是一个手推的石磨,后来是一个电磨,从小妈妈就要我负责磨出第二天用的豆浆和米浆。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城市里不许摆小摊。那天,妈妈发疯般把电磨砸散了架。虽然空气里充满母亲的怨怒,我还是解脱地叹了口气,没有人知道我多么害怕电磨。那些摸索着插上电源,摸索着磨浆水,时刻担心触电的恐惧,多年后仍然在我的梦里出现。
按说相依为命的母女俩,一定很亲,可是我们不亲。{dy}天上学,我牵着她的衣角,跟着她亦步亦趋,她一掌打掉我的手,你要自己记住路,我没空每天接送你的。一星期后她果然不送我了。我说妈妈我害怕。她丝毫不理会,推着车子离开。那天,在陌生人的帮助下,我差不多是一路哭到学校的。
同学生病了可以请假不上学,我却没有这样的特权,哪怕高烧三十九度,吃一粒退烧药,她还是逼我去学校。寒暑假,别的孩子在家看电视的时候,我要洗衣做饭,做所有的家务事。
在无数次切到手指,烫出水泡后,我终于可以不弄伤自己做完一顿饭了。我很骄傲,说给她听。她说,这有什么,我像你这麽大时,不只要做饭带弟妹,还要下地做农活。可是妈妈,你的女儿是个瞎子啊。她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不冷不热的说,不要以为自己很了不起,有本事就快点长大,不要拖累我。
那一刻,我摸着伤痕累累的双手,发誓从此再也不做摇尾乞怜的小丑。
我迅速的长大,十八岁时我离开学校,找了一份流水线的工作。尽管我是盲人,可是我干活并不比健全人慢,因为看不到反而心无杂念,我挣到的奖金总是生产线上{zg}的。
{dy}次拿到工资,摸着钞票上突起的小黑点,默默在心里算了一遍金额,心里的满足感差点逼出了眼泪。
盘算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我请同事帮我看颜色给她买了一件羊毛衫。她们说是紫色的,对颜色我没有概念,只知道毛衣摸起来很软,也很暖。以为她会喜欢,没想到她会凶狠的骂我一顿。败家子,累赘......形形色色的词从她口里传到我耳里,我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只剩委屈。
她说,别以为挣了两个钱就不要做饭,去做晚饭。那顿饭,我如同嚼蜡,她却吃得津津有味,连菜汤都用白开水冲淡喝了个精光。
曹阳是新搬来的邻居。我是先认识他的琴声,后认识他们一家人的。
我发现自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阳光的男孩,喜欢听他讲大学里的事情,喜欢他喜欢的一切。从没觉得长得漂亮有什么意义,可曹阳喜欢,我也就跟着喜欢自己的脸,自己的眼睛,尽管它看不到光明。
那天妈妈回来,照例洗澡,等她洗完我还坐在沙发上发呆。她似乎在洗手间门口站了一会,后来笔直的朝我走过来,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让我蓦地惊醒,趁她没开口我跌跌撞撞地逃回房间。感觉落在我背上的眼光,满是猜测。
妈妈还是发现了我的秘密。她从没给过曹阳好脸色,每次回来看到他在我们家就摔东西,直到曹阳尴尬地告辞。她骂我,一点也不怕被邻居听到。你急什么,翅膀刚硬了就想飞。老娘没指望你养老,你也别给我做不要脸的事。
{dy}次顶撞她,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我说我们是真心相爱的。她冷笑,笑起来像停不住似的。我转身回房间,她不依不饶。别给我提那两个字,我压根就不信这世上还有这玩意。我锁上房门,她用力踢门。今天我算是客气的,再让我看到你跟他在一起,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那个晚上,我睁着眼睛,直到外面传来清晨的喧哗。
背着她,我们仍然交往。我很感激曹阳的父母,他们接受一个盲女做曹阳的女友,真心的对待她好。
我以为我真的握住了幸福,没想到幸福那么短暂。那天我没有等到曹阳,却等到了他的妈妈。
她说,孩子,我们可以忍受你是个瞎子,谁叫我儿子喜欢呢。可是我们不能忍受你的家庭,你的妈妈......唉,孩子,别怨我们。她的话我只明白了一半,另一半她没说完,我也没听懂。一半已够我伤心了没人知道,在这段爱情里我是怎样自卑,怎样挣扎。
是放手的时候了,谁叫我是个盲女,没有权利去爱,去自私。
曹阳不来了,她的心情出奇的好,竟然在家哼着小曲。我气极,要搬到宿舍。以为她会发脾气或是阻止我,没想到她只是叹了口气,沉默地任我拖着箱子离开。
我是在她去世后认识连成的。我正在整理她的遗物,连成找上门来,自我介绍说,自己是眼科医生,愿意免费为我做手术。我拒绝了。这些年,早已习惯凡事不求人,不想欠谁的人情。何况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
连成不放弃,天天来做我的工作。我烦了,质问他到底要干什么。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他说。我未置可否。他说,从前有个男孩,有个妹妹,小他七岁,很乖很懂事。他带她去爬树,没想到摔坏了眼睛。我咬了下嘴唇,没有打断他。
他继续讲,男孩的妹妹从不抱怨,可是男孩很自责,一心想学医治好妹妹的眼睛。他也真的成了一名眼科医生,那时他年轻气胜,以为自己一定能成功,其实手术成功的机会只有50%。要么成功,要么妹妹永远不会醒来,结果,妹妹死在手术台上。
我说,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我的事情的。其实问出口的同时,我以猜到了答案。除了妈妈,谁会在意我的眼睛?
连成说,我再给你讲一个故事吧。我说你这人怎么这麽喜欢给人讲故事。连成丝毫不在意我的反应。他说从前有个母亲,在她三十二岁那年查出了子宫癌,那时还是早期,还有选择,切除肿瘤还是切除子宫。前者有可能在个人不知晓的情况下复发,而后者,则永远不能生育了。她说她有女儿了,切除子宫吧,要是我死了,谁来照顾我女儿。
我略微动容,很怕这个故事跟我有关,想阻止他讲下去,又怕错过了一生里最重要的东西。
连成说那个母亲有个双目失明的女儿,不管生活多艰难,她也没有放弃自己的信念——一定要治好女儿的眼睛。她心里充满对女儿的歉疚,这些年每隔一段时间都来问我有没有把握治好她女儿的眼睛。她从不带女儿一起来,我问为什么,她说怕女儿对未来存了希望,要是治不好,打击太大。
前些天,她说自己是{zh1}一次来找我,因为她的癌症没能断了根,终究又复发了,太痛苦,想结束自己的生命。我劝她不要做傻事,她笑着答应。没想到,她最终还是走了绝路。
我哭到晕了过去,等我醒来,连成守在我的床边。他说对不起,真相总是太残忍,要不是你太固执,我打算一直瞒着你的。知道你妈妈为什么一直脾气不好吗?女人切除子宫后,身体内的xxx分泌会失调,直接影响她的情绪。做这个手术的医生都会建议病人手术后定期接受心理辅导,你妈妈一定是为了省钱,从没接受心理辅导吧。如果因为手术费的事拒绝我的话,你大可放心,你妈妈为你存了一笔钱,我来找找看。
他在妈妈的枕头里找到了存折,把数字读给我听。我吓了一跳,妈妈竟然背着我存下了这麽大一笔钱。
我朝着连成呼吸的方向望着,心里隐隐明白了什么,如钝刀缓缓地割过手掌,是切肤的痛。难怪没有人肯娶她,那怪她每次回家都会花很长时间洗澡。她想洗去的,无非是男人留在她身上的气味和屈辱。
我所知道的妈妈的一切,都是别人告诉我的。如果我是健全人,一定会发现一些蛛丝马迹,早些理解妈妈。平生{dy}次恨自己是个盲女,拖累了她一生。生活给予的苦难,她一直独自承担,正因为这样,她比一般人更明白独立的重要性。而我,一味沉浸在自怜自爱里,一直在误会她,恼恨她的冷漠。
为了完成她的心愿,我决定动手术,哪怕我会像那个xxx一样死在手术台上。连成说傻瓜,我答应了你妈妈会照顾你一生,再说,有了一次教训,我怎么还会做没把握的事。这才知道,妈妈不止破坏了我的初恋,也不断破坏连成的恋情。私心里,他想把连成留给她的女儿。
手术的前夜,握着连成的手还是很害怕。他说不要怕,你站起来,好好摸摸你家的家具,有没有留心它们跟别人家的家具是不同的,一般的家具都有棱有角,你们家都是圆的。摸摸它们,体会一下你妈妈的爱吧。
那一刻,眼泪如水,浸湿了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