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于2009年10月，发表于杨东平主编《2010年中国环境绿皮书》，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3月{dy}版)“家电下乡”，是我国政府应对国际金融危机一揽子刺激经济政策中的一项重要政策。实施“家电下乡”计划，目的是通过政府补贴引导农民更多购买家电，推动城市家电企业开拓农村市场，缓解产能过剩，同时也让农民分享现代化建设的成果。但家电下乡也给农村带来了包括环境污染在内的负面问题。如何应对家电下乡之后的问题，已成为农村环境保护、新农村建设乃至现代化建设全局中的一个重要课题。
关键词 家电下乡 环境污染 现代生活方式 新农村建设 基础设施建设
一、家电下乡给农村带来了“新型”污染
在“家电下乡”计划之前，家电早已经“下乡”了。起初家电下乡是自发的，是北京大学林毅夫在1999年8月13日在《经济学消息报》发表的一篇文章，使家电下乡成为政府政策的一个重要目标。林文建议发起一场包括农村电气化在内的新农村运动，改造农村电网、降低电费，为家电下乡做好准备。这一建议被写进了“十五计划”。到2006年国家制定“十一五规划”的时候，“完善农村电网”受到进一步强调。“十五计划”和“十一五规划”的实施，为后来的“家电下乡”计划作出了相当充分的准备。
“家电下乡”成为热门话题是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严重冲击中国经济之后的事情，但它作为中国政府的一项政策则较早前已经形成。2007年11月15日，国家财政部、商务部下发《关于开展家电下乡试点工作的通知》，决定2007年12月1日至2008年5月31日，在山东、河南、四川三省实施家电下乡试点工作，对彩电、冰箱（含冰柜）、手机三类产品给予产品销售价格13%的财政资金直补。国际金融危机严重冲击我国经济之后，“家电下乡”成为中国政府一揽子刺激经济方案中的一个环节。2008年11月19日，国务院常务会议确定在全国推广“家电下乡”，决定从2009年2月1日起，家电下乡计划从14个省份扩展到22个省份，实施时间统一暂定为4年，产品为彩电、冰箱、洗衣机、手机四类产品。随后又增加摩托车、电脑、热水器、空调、微波炉、电磁炉纳入补贴范围，并将每类产品每户只能购买一台的限制放宽到两台。2009年12月6日，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指出，要“进一步做好家电、汽车摩托车下乡工作，继续实施家电和汽车以旧换新政策”，2010年家电下乡有望形成新的高潮。据商务部统计，仅2009年1-12月，全国家电下乡产品即销售3767.98多万台，销售金额达692.57多亿元（详见表一）。
表一：2009年家电下乡各类产品分地区登记销售情况统计（截至12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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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据来源：根据商务部和财政部主办的家电下乡信息管理系统提供的数据整理。
按照财政部等部门2009年4月下发的《家电下乡操作细则》，“家电下乡是应对当前国际金融危机，惠农强农，带动工业生产，促进消费拉动内需的一项重要举措”，但是，“家电下乡”计划对于农村经济社会发展也有不利的一面，尤其是，家电下乡给农村带来了“新型”污染。尽管《家电下乡操作细则》规定家电下乡产品的标准包括质量、节能、环保、耐用、安全及农村适应性等内容，但这些家电仍然存在着污染，有的已经带来并且还将带来严重污染。
1，附着于家电本身的污染。
一是xx污染。空调、冰箱、洗衣机、电脑以及吸尘器、抽油烟机、饮水机、电话机等等，都有xx污染，可能对人体造成伤害。二是辐射和静电污染。微波炉、电脑、电视、空调、音响、手机、电褥、冰箱等等，都有辐射污染，这些电器如果放在孕妇卧室内，就可能对孕妇及胎儿的健康构成威胁。三是噪声污染。冰箱、空调、电视机、洗衣机、抽油烟机、燃气热水器、饮水机、电磁炉、录音机、电风扇、电脑主机等都有噪声污染，同时开启几种家电，则不亚于商业繁华区的噪声污染。四是新家电的有害气体污染。新购买的家用电器通电生热后会产生甲醛、苯等有害气体，主要来自新机器的塑料外壳、电子元器件、线路板等。五是旧家电的污染和危害。从中国人传统消费观念来看，农民家庭让家电“超期服役”的可能性是极大的，这不仅会带来更多污染，还存在很多安全隐患，可能成为“定时xx”。
2，废旧家电可能导致的固体垃圾污染和拆解电器带来的化学污染。
家电下乡加快了农村家居生活的电气化进程，改善了农民的生活水平和条件，同时也加快了家电废弃的进程。根据国家标准化管理委员会2007年颁布实施的《家用和类似用途电器安全使用年限和再生利用通则》的规定，家用电器的使用年限一般都不太长（参阅表二：《家电安全使用年限参考表》）。
表二：家电安全使用年限参考表：
“家电下乡”计划实施之后，家电大规模来到农村，废旧家电的污染风险和安全隐患势必大幅度增加。与这一问题有关，国家财政部等部门于2009年6月28日下发了关于印发通知，强调“为进一步促进扩大消费需求，提高资源能源利用效率，减少环境污染，促进节能减排和循环经济发展”，要求北京等9个省及市有关部门执行《家电以旧换新实施办法》。但是，{dy}，实行家电以旧换新政策，主要目的仍然是扩大内需。第二，不仅试点范围小（只有9个省市），而且以旧换新补贴家电产品范围仅为电视机、电冰箱（含冰柜）、洗衣机、空调、电脑5类。第三，办法明确规定“已享受‘家电下乡’补贴政策的新家电不得重复享受以旧换新补贴”，因而并不能在实行“家电下乡”计划的同时减少农村旧家电的拥有量。其实，即使是同时享受两种补贴，也只是延缓废旧家电大量产生的时间，并不能解决废旧家电可能带来的安全隐患和污染风险。
事实上，近些年来，随着城市家电消费的升级换代，在“家电下乡”之前，已经出现了“废旧家电下乡”现象。据中央政府门户网站2009年03月05日发布的《国务院法制办、环境保护部负责人就〈废弃电器电子产品回收处理管理条例〉答记者问》提供的情况，目前在我国，如果废旧电器电子产品还可以继续使用，或卖或送，都会流到农村（包括汽车、摩托车也是如此，城市淘汰和报废的机动车会适当包装一下转卖给农村消费者，也给农村带来了空气污染和安全隐患）；如果已经不能再用、必须进行拆解处理，这些家电也是要“下乡”的。问题在于，目前废旧家电下乡目的主要是拆解，一些农村地区存在为数众多的拆解处理废弃电器电子产品的个体手工作坊，它们为追求短期效益，采用露天焚烧、强酸浸泡等原始落后方式提取贵金属，随意排放废气、废液、废渣，对大气、土壤和水体造成了严重污染。据2009年04月17日《中国环境报》报道，被称为“全世界{zd0}的电子垃圾拆解基地”在广东省汕头市贵屿镇，这个镇28个村有21个村建有数百个家庭电子垃圾拆解作坊，数以万计的外地人来此打工，每年分解的电子垃圾达到150万吨。由于污染严重，在贵屿的外来人口中，88%的人患有皮肤病、神经系统、呼吸系统或消化系统等疾病。贵屿地区儿童体内的铅含量、人体内的二恶英及其他有机污染物的含量均远远高于其他地区。像贵屿镇的案例还有很多。
为了防治废旧家电的污染，国家信息产业部根据《清洁生产促进法》、《固体废物污染环境防治法》等法律法规制定了《废弃电器电子产品回收处理管理条例》，对废旧家电回收处理作出了法律规范。但2009年2月29日国务院公布的这一文件，要到2011年1月1日才开始施行，之前还需要一定的实施准备期。这一时期正好仍是“家电下乡”计划实施阶段，家电下乡可能仍然处于高潮期。因此，实施条例的准备工作必须把农村废旧家电的回收处理作为重点和关键。
3，缺乏与使用家电相配套的基础设施造成的污染。
家电下乡之后，立刻就碰到一个使用家电所需要的基础设施是否具备和齐全的问题。政府的农村电气化政策让农村普遍通了电，像电视、冰箱、空调、电脑、微波炉等等一运送到农户家里马上就可以使用，但洗衣机、热水器等跟水有关的家电则不同，它们还需要与家电配套的上水道和下水道。而在我国农村，不具备排水系统和污水处理系统是十分普遍的问题。据2009年2月19日《中国建设报》报道，由于目前我国绝大多数村庄没有排水管道和污水处理系统，全国农村每年有超过2500万吨的生活污水直接排放。另据华南师范大学“三农”与城镇化研究所教授胡靖及其学生的调查，由于农村普遍没有健全、科学的排污管道，农户使用洗衣粉、肥皂、洗发水、洗洁精等无机化工产品产生了大量难以分解的生活污水，成为农村污染的一个重要来源，导致村庄中到处都是淙淙流淌、臭气熏人的污水。但由于我国农村村庄比较分散，难以套用城市污水的末端治理方法，建设较大型的集中式污水处理厂和集中的管网系统，因此农村村镇污水治理始终无法大面积地展开。与此同时，城市污染还在大规模向农村转移，而对农村坏境污染的处罚却是一个政策空白区域。随着“家电下乡”的进一步推进，更多此类家电下乡，将使由基础设施缺乏所形成的污染更趋严重。
二、
现阶段我国农村的污染主要有生产和生活两个方面的来源。在生产方面，主要是与工业化有关的污染，包括城市转移的工业污染和农村工业的污染，农业生产中使用工业品导致的污染，如化肥、农药、农膜等。包括采石开矿、挖河取沙、毁田取土等破坏生态的行为以及畜禽养殖、秸秆焚烧等也与工业化的推进密切相关。
农民生活方面的污染，主要是生活污水和生活垃圾带来的污染，而这些污染的形成，则也主要是大量工业品引进农村所带来的污染。家电的普遍使用，使与工业生产方式相适应的生活方式引进到农村，又带来了新的污染。如果说家电下乡之前农村出现的污染主要是现代生产方式带来的污染的话，那么，以家电下乡为标志，此后的农村污染则主要是以现代生产方式和现代生活方式为双重源头的污染。
在中国传统民居中，人、家禽家畜、菜园和农田是一个相互依存的循环系统，古代农村住宅似乎并不需要一个排污和污水处理设施。其实，不仅农村，城市也是如此，我国古代城市也都没有科学、系统的下水管道。中国观众在法国电影（如《悲惨世界》）中看到巴黎的下水道简直是一个地下交通网，人可以牵马在下水道出没。而在中国，即使是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下水管道设施也是很晚才从外国“引进”的，迄今为止也还在建设之中。在上海，每家每户门口都放一个马桶，在八十年代之前还是上海独特的街景；在北京，老城区的大杂院居民每天早上上厕所排队的现象，则直到新世纪初才开始逐步减少。中国人传统的天人合一的生活方式在自然经济时代存续了几千年，现在，在工业文明的冲击下在不得不加以改变。这就是“现代化”：以工业化为基础和核心的生产方式就是现代生产方式；以工业品作为主要消费品的生活方式，就是现代生活方式。
由于生产方式的差别，人们的生活方式也必然形成很大差别。在劳动方式上，传统农业是个体单干是“自耕农”，而工业生产方式要求人们进行集体协作劳动。大量劳动力集中居住，使得工业化与城市化联系在一起，工业化时代人们的生活方式应当是城市生活方式。而且工业生产的高效率不仅造就了资本家，也带来了普通劳动者的较高收入，使他们能够成为工业品的消费者。和传统农村、农业的生产、消费、循环利用的循环经济模式不同，城市和工业是生产、消费、废弃物排放的单向经济活动模式。在城市，工业品生产和消费的集中性，必然也带来生产和生活废弃物的集中排放和集中处理的必要性。
问题显然是，在农业人口普遍成为工业品消费者的时候，他们是不是必须成为集中居住的城市居民呢？或者说，家电究竟能不能下乡？在中国推进农业、农村现代化的时候，是不是也将像欧美国家那样消灭农村乃至消灭传统农村的生活方式呢？
应当说不可能。首先，在现阶段，中国农业人口尚有7.21亿之众，工业化和城市化难以具备消化如此众多的人口的能力。其次，中国有5000年持续不断的农业文明，而且是世界历史上{wy}具有如此强大生命力的文明，传统文明中的精华不能丢。再次，由于工业文明的种种弊端，人们已经提出了弥补工业文明不足的生态文明建设理论，而中国传统的天人合一的理念正可以发扬光大，成为中国特色现代文明的组成部分。因此，在中国继续加快推进城市化、工业化的同时，必须加快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研究探讨在把现代生活方式推广到农村的同时如何继承和弘扬农业社会传统生活方式的优良传统的问题，必须随着家电日益大量下乡而提上议事日程。
至少就现实而言，既然家电下乡已经成为政府政策，而且是持续执行的政府政策，那么，在政府推动家电下乡的时候，就不能仅仅看到家电带给农民现代生活方式的正面效应，还要看到与现代生活方式紧密相连的负面效应，并且要为解决这样的负面问题作出努力。
三、家电下乡后新农村建设新趋势
随着现代生产和生活方式越来越进入农村社会，中国农村社会正在发生巨大变化，并将发生更大变化，而家电下乡，很可能成为我国农村社会发生革命性变革的一个重要契机。
（一）普及与现代生活方式相应的科学知识。政府应当尽快修订完善家电下乡计划，让使用家电的科学知识，尤其是防治家电污染的科学知识必须随着家电一起下乡。政府有关部门要组织人员到农村去，向农民群众宣传普及家电科技知识、识别伪劣家电的知识、维护消费者权益的知识等等。对家电生产和销售企业的售后服务应作出更加严格的规定，有关部门要对农民投诉家电下乡企业的问题积极严查，以儆效尤。对废旧家电处理给农村造成的环境污染问题，国家也要修订完善有关法律法规，并尽快强有力地进行实施，绝不能允许像广东贵屿镇那样的悲剧继续出现甚至蔓延。
（二）发起下水道和厕所革命。随着农民消费家电能力的提高，改造下水道会成为农民的普遍要求。跟下水道改造联系在一起的是厕所改造。厕所改造也是一个农村环境保护中的一个大问题。曾有一位韩国朋友到泰山旅游，回国后他给中共泰安市委领导写了一封信，他说他到中国游览了之后看到中国现代化建设的成就，非常钦佩中国政府，因为它解决了中国人吃饭问题；但他又很不佩服中国政府，因为它解决不了中国人上厕所的问题。他说共产党只管“进口”不管“出口”。他建议泰安市领导一定要把泰山上的厕所问题解决好。在这位朋友的促动下，泰安市领导下决心解决泰山游客上厕所难的问题，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问题终于解决了。很明显，下水道也好，厕所也好，关键在于领导机关要认识到解决问题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并且真正下决心解决问题。建议国家住建部出台政策，作为家电下乡的配套政策，为农村居住区的下水道和厕所改造提供补贴，引导人们逐步重视并加快解决这一问题，努力帮助农民建设好适应现代生活方式需要的基础设施。
（三）推动住宅和居住区革命。与下水道及厕所改造紧密相连的是农村住宅和居住区的问题。事实上，如果说小农时代中国人在设计住宅时通常会忽略下水道问题的话，那么在我们吸纳借鉴西方建筑理念之后，对我们的政府部门来说，往往只是对农村建筑不设立应有的标准。比如在汶川地震发生之后人们才知道，原来城市和农村住宅的抗震标准是不同的。在现阶段，在2005年中央提出新农村建设战略任务之后，全国各地都在制定新农村建设规划，其中重建农民居住区和农民住宅都是新农村建设规划的重要组成部分。值此家电大规模下乡之际，国家住建部应当对农民住宅和居住区规划提出更高要求，至少对小城镇和中心村人口密度较大的农村人口聚居区要有高标准、严要求：必须要有科学的下水道管网系统和污水处理系统。对那些居住比较分散、人口密度不大的农村，一方面应当结合土地制度改革，将一些“空心村”、“空壳村”的农民引导到中心村、小城镇集中居住，另一方面，对一部分不愿意或者没有条件搬到中心村、小城镇居住的分散农户，也要设计出适用实用、标准适当的下水道设施在内的住宅建设方案和生活污水处理方法，尽可能避免因为使用家电而破坏生活和生态环境。
（四）为耐用消费品普及时代更高水准的村民自治做好准备。学者党国英认为，“走向成熟的民主政治需要一定的条件：{dy}个条件是国民比较富裕，中产阶级比重较大，居民的耐用消费品使用普遍化。具备这个条件可降低贿选发生的概率。” 家用电器正是耐用消费品。尽管目前我国大多数城市居民家庭已经普遍使用了耐用消费品，而那里的民主政治并没有很成熟，但这一观点仍然是富有启发性和令人神往的。尽管家电下乡并不是我国农村民主政治走向成熟的{wy}条件，但相信随着现代生活方式融入农村社会，农民经济基础的改变必然会影响到上层建筑，人们可以期待家电下乡成为我国农村社会政治变革的一个重要条件，学者则不妨把“家电下乡后农民的政治意识的变化”作为一个研究课题进行跟踪研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