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这一锤子,一下子把我大哥砸得变了形。他平时的爽朗、潇洒,还有学者的儒雅、睿智,全都不见了。躺在病床上的大哥知道自己得了癌症,精神极度萎靡,脸上涂满了恐惧。
这是多么大的反差啊!过去的大哥神采奕奕风度翩翩。他说话习惯了声音大,无论在什么场合,都是高嗓门,一开口就在气势上先声夺人。
可能物极必反,透支的大哥躺在病床上竟然说不出话来了,只见他的嘴在蠕动,却发不出声,嗓子喑哑,人们无法和大哥交流,干着急。
使我们有些难为情的是,年逾60的大哥在病床上突然变得幼稚了,好像时光倒流,他见了来探望他的老朋友或亲朋好友,会像受了委屈的小孩子,嘴一咧,无声地哭起来,眼泪吧嗒吧嗒止不住。
我们还有些弄不明白,大哥的病竟然越治越差,住院诊治成了缘木求鱼,南辕北辙,说严重点是雪上加霜。随着大哥住院时间的延续,他每况愈下,到后来不但不会说话,甚至连大小便也不能自理了,胳膊腿好好的却不能拿东西,更不能走路,莫名其妙地成了肢体健全的瘫痪。
我和哥哥、弟弟们轮流到医院给大哥陪床,替换整日劳累的嫂子和侄女。大哥对我们的到来,表情木然。一次我趴在他耳边,大声说:“大哥,我是老四啊!”大哥眼里瞬间闪过一丝亮光,接着恢复平静,无动于衷。
泪水突然止不住流下来,我哽咽着说不出话。人的生命,其实非常脆弱,不堪一击啊。
在我们弟兄六个里,大哥与我感情最深,仿佛我寄托了他的某种理想,我是实现他抱负、意愿的{wy}渠道,我是他的翻版、替身,或者是缩影。
在全国闹饥荒的60年代初期,家家少米缺粮,5岁的我和家里其他人一样,饿的吱吱的,头晕眼花。我那时候很不懂事,每次在饭桌上风卷残云吃掉自己的那一份,眼就不由自主直勾勾地盯着大哥眼前的那几块地瓜干,大哥就经常递给我一块,我迅速拿过来,在二哥、三哥羡慕甚至有些嫉妒的注视下,填进嘴里,迅速嚼着,镇压着胃里无数只起义作乱的手,只知暂时舒服了一点,xx不管不顾大哥正处在身体发育期,比我更需要食物和营养,我也xx忘记了、忽视了当时大哥的饭量比我大。现在想起来,大哥忍饥挨饿拿给我的那块地瓜干,凝聚着多少对我的爱啊!
看着病床上的大哥,我有“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的感慨,仅仅半个月前,也是在这间病房,大哥站在病房中央,来回走着,说话还带着手势。青岛市里医院东部医院20多层的住院楼,阳光充沛,白色的光柱从一扇扇玻璃泄进来,锃明瓦亮的不锈钢栏杆一尘不染,闪闪烁烁。大哥说股市快跌到头了,俗话说过小年买股票,哈哈,准备钱入市吧。
那时候离过小年还有一个多月的样子,大哥以为他的病真是女儿说的那样,肺部有点感染,只是调理几天便好。说话声音嘹亮的大哥准备出院后买股票,挣两个买菜钱。
后来大哥不知怎么知道了自己的病情,我们和医生联合起来隐瞒的真相被泄露了,我怀疑他是偶然见到了自己的病历,或者在护士站发现了他的诊断书,也许是他偷偷询问了某个医生或护士?总之大哥会有办法穷根究底,他是何等聪明之人,心细若发,明察秋毫,他见来探视他的人突然增多,女儿夸张的故作轻松的口气,他能不起疑?欲盖弥彰啊。
我妄自猜测,从大哥知道得了不治之症开始,他生命的期望和动力骤然折断,精神一下子垮了,垮的一塌糊涂不可收拾。在大哥身上,再一次有力地证明了,人活一口气,没有精神支撑,肉体仅仅是皮囊,或者可以说是行尸走肉。
2007年10月,已退休几年的大哥参加单位组织的职工体检,医生怀疑大哥的肺部有问题,被挑出来做复查。那天大哥给我打电话,声音紧张,说他被通知体检复查,是不是有癌症?我说,大哥你别想太多,让你复查很正常,可能是排除某种怀疑,无所谓。
大哥在电话里叹了口气。
我心里闪过不祥的预感。其实这年春节时,我们弟兄几个到大哥家拜年,已经发现大哥瘦的有些过分,是极度的消瘦。我们劝他到医院检查检查,大哥笑笑,说没事,让小外甥天天累的,外甥太沉,经常抱他,腰酸腿痛,睡不好觉,不瘦才怪。
二哥说,人老了瘦点好,有钱难买老来瘦嘛。
大哥开玩笑,许多人xx,吃药打针遭那么多罪,能瘦个半斤八两的就不错了,我呢,xxxx法!
我不以为然,郑重其事地告诉大哥,以我的医学知识来判断,人若突然消瘦,可能是身体某些器官有了毛病,{zh0}去检查检查。
六弟也说,过完年,还是到医院去看看吧,防患于未然。
听我们如此说,大哥神情慢慢变得有些黯然,他缓缓地摇头,说,唉!富贵在天,生死由命。人啊,有时候稀里糊涂不知道真相更好!
我说,不对!人的身体和汽车一样,发生故障就要修理,排除故障可以重新上路,不要麻痹自己,要相信科学。我还说到了青岛一家大医院的领导,由于他条件便利,经常检查身体,及时发现了自己的胃癌,几年下来做了几次手术,现在该人身体仍然非常健康,红光满面,喝酒抽烟,活得十分潇洒。若是换了别人,检查不及时,胃癌早扩散了,也许死几个死了。
大哥虽然嘴上答应过完年后去医院检查,可他还是有些消极地对待自己,仍然若无其事地帮女儿看孩子,抱着肥胖的小外甥“天天”去公园,爬山,小外甥天真快乐的笑,在大哥听来,也许是世界上最美的声音。
直到这次单位组织的体检。
11月13日,医院复查的结果出来,大哥果然是肺癌——间皮瘤,一种在肺积液里疯狂生长癌细胞的可怕病症。
医生说{zh0}先不要告诉病人真正的病因,我们所有家属一致同意,侄女枫枫还技术性地编造了“肺部纹理稍粗,有感染迹象需住院调理”的所谓医生说法,大哥深信不疑。
对照医生的诊断,我查了“百度”和“谷歌”,大哥患的病症,系弥漫型恶性间皮瘤,是胸部预后最坏的肿瘤之一,大多数病人在40至70岁之间,男性多于女性。
资料说,目前对恶性胸膜间皮瘤的xx,仍然没有卓有成效的xx方法。
我问医生,这种病是怎么得上的。在我的印象里,我们家族没有类似遗传,何况,我大哥很注意养生,不仅从来没抽过一支烟,也没有其他的不良生活习惯。
医生说:“主要是年轻时候接触了石棉,吸到了肺里,石棉粉尘成为致病物质。当然,也不排除某些病毒的原因。”
石棉!我突然想到,大哥15岁参加工作,在海军兵工厂修军舰,肯定会经常接触石棉。
我继续在电脑里搜索,百度百科介绍,石棉又称“石绵”,指具有高抗张强度、高挠性、耐化学和热侵蚀、电绝缘和具有可纺性的硅酸盐类矿物产品,由于石棉纤维能引起石棉肺、胸膜间皮瘤等疾病,许多国家选择了全面禁止使用这种危险性物质,其他一些国家正在审视石棉的危险。
我的目光落在这一行字上:“由于石棉纤维能引起石棉肺、胸膜间皮瘤等疾病,许多国家选择了全面禁止使用这种危险性物质……”特别是“能引起石棉肺、胸膜间皮瘤”的字眼,看来医生的判断准确。
大哥丝毫不知自己得了致命的“间皮瘤”,他以为住院真是“肺部调理”。越这样,我们兄弟几个越心痛。
大哥不知就里,在病房里谈笑风生,我们心知肚明洞若观火,知道大哥胸腔里的癌细胞,正在疯狂地吞噬健康细胞,按医生的说法,这是个不可逆转的过程,面对癌细胞肆无忌惮的扩张,我们束手无策。
残酷的是,我们必须装作若无其事,安慰大哥,像一个拙劣的演员。
这天大哥在病床上打吊瓶,他似乎闷闷不乐,歪着头,显得脸更瘦了。我坐在床头前,小声向大哥说:“大哥,你年轻时接触过石棉吗?”
“什么石棉?”大哥有些不解。
我说:“就是工业保温常用的材料,白色,细细的,过去我们都叫它玻璃丝。”
“啊哦,知道,知道。怎么能不接触石棉呢?我们那时候天天修船,修军舰,船上用石棉的地方,水箱,管道,多着呢!问这个干嘛?”
“没什么!我随口问问,也许你的病与接触石棉有关系。”我轻描淡写地说,“当然不是大事儿,几十年了,难说。”
大哥咳嗽了两声,有些艰难地说:“我们车间里,石棉特别多,保温嘛!听说现在还用它……”
我拉过大哥骨瘦如柴的手,轻轻握着,心如刀绞。
石棉,你这个罪魁祸首,xx的元凶!
不过我稍稍静下心来又想,这仅仅是石棉的问题吗?非也!在咱们身边,与石棉类似的化学污染、水体污染,多去了,数不胜数。透过现象看本质,最令人气愤的,应该说是不合理的体制带来的一系列问题,是国家一贯草菅人命的麻木态度!
明知石棉具有高度的危险性,能引起许多重大疾病,可我们的层层政府或有关部门却装聋作哑不管不问,在所谓经济效益和增长数字的掩盖下,石棉挥舞着几十年后才能显影的斧头砍刀,到处乱剁乱砍,滥杀无辜。
我觉得,最起码,出于基本的人道主义也好,应该让接触石棉的工人穿件隔离或保护服,在有石棉的作业场合采取点安全措施,尽量封闭。可是,我所知道的是,我的大哥在工作时连个口罩也没戴,当时的车间、工厂、海军的技术部门,难道就没有一个人知道石棉的危害?就没有人站起来提一句对石棉的防护问题?
有人觉得老虎只是吃了别人,离自己还远,其实不知道什么时候老虎会跑来咬断你的脖子!身在工厂{dy}线的大哥,莫名其妙成了牺牲品。
大哥应不应该索赔?向谁索赔?谁会受理?索赔在咱们国家有没有意义?会不会像在茫茫黑夜茫茫大海独自呼喊无人理睬?你微弱的声音会不会淹没在创造GDP的隆隆机器声里?索赔的努力是不是猴子捞月?
记得媒体上曾有过提醒或呼吁,关于谋财害命的严重污染,关于国人浑浑噩噩的环保意识,厦门市民巧于集体散步,青岛人民勇于木之觉也。任你怎么呐喊呼吁,咱们掌握政策制定政策的国家有关部门无动于衷,任你哀鸿遍野悲痛欲绝。
所以,我对大哥因职业原因罹患恶性肿瘤,只能哀其不幸,无法愤而抗争。你用一丝石棉欲击打铜墙铁壁,毫无意义,甚至荒诞的连堂吉诃德战风车都不如,那铜墙铁壁太厚太高了,你无可奈何。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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