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里河传(五)

四岁以前,爷爷温和的面容天天出现,四岁以后,爷爷淡淡地走了,仿佛头上插满了山花,他的背影消失在漫山遍野的地方。爷爷穿着淡灰色的长衫,活得不紧不慢,但在某个特殊的时辰,他也曾激动过,也曾澍湃过。

那{yt},太阳很烈,爷爷本来放着牛,后来躲到树荫下纳凉去了,他抬头看着天,还没看到两片云,牛就跑了。那牛天生不是只聪明的牛,长得黑大黑大,脑袋里尽是浆糊,叫它耕地的时候不好好耕,叫它吃草的时候不好好地吃。那个年代,孩子们都喜欢牛背,想象当中拿着柳条,吹着笛子,牛驮着你驮着黄昏悠扬地回家,多美。想象只归想象,三姐很严重地跌落于想象,悟空被牛魔王摔下牛背,从此对牛魔王怀恨在心。有回,悟空站老远冲牛魔王做鬼脸,牛魔王磨红两只眼睛,哒哒冲过去,举起两只角顶了悟空的屁股,从此以后,每轮到悟空放牛,悟空心里就抖个半死。

依照我现在的想法,这头牛,是好牛,不轻易让人驾驭,不随便与人共舞,说明有思想有内涵。

爷爷荣福懒在树下听得人喊:“牛,牛,牛落到井里了。”他从地上弹起身,冲某个未知的方向狂奔而去。

牛下落的地方,其实不是井,是个破氨水池,也不深,可六月里的氨水已进入驻地。爷爷发了疯似地跑着,仿佛眼前充满了血,他的身后跟着一帮人,就像那天出殡……

牛是村子里{wy}的一头牛,长得虽不高贵,但价钱很高贵。烈日当下,跑在前面的几个人毫不犹豫地扑通扑通跳入氨水池,爷爷甩开长衫,准备一头扎入的时候,聊鬼拽住了他。

“荣福伯,你别下去。”

说完,瘦高的聊鬼跳入池子,氨水淹没了他的两条麻竿腿,牛发出像羊一般的惨叫,下去的人都被氨水刺鼻的气味呛着了。

“上面的人快去找绳子。”牛边上围满了人,围不上去的,在外围着急地走来走去,聊鬼朝人群急急地吼:“听见没有,找绳子啊。”

“抬腿,抬腿,抬牛的腿。” 忙乱之中,有些人的声音就像飞入箭耙的箭,它能很明确地给人一个方向,身材高大的人纷纷弯下腰去。那头有思想的牛,伸长着舌头,它很忧郁地看着天,然后扭过头,很不幸地看着人群。牛的肚子很大,人一抬,牛就发出痛苦的喊声,它并不知道自己将会怎样被得救,而人们是在救它的么?或许被救之前,它宁愿安静地死去。

那头牛,就像贵妃,它滑醉入池,带着一种无法阅读的迷离的眼神。

“聊鬼,这样不行,得有几人到牛肚子底下去。”说话的人不停地拿手臂挡着额头的汗,氨气再加汗水,很多人都试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难受呵难受。

耳聋的二伯,略微有些听力,他很快闪到牛的腰部,氨水跟着溅上脸庞。绳子终于放了下来,也终于套住了牛的四条腿和肚子,二伯和其他壮士俯下身去,去顶牛的肚子,可是牛太重,顶肚子得靠着蛮力,技术性明显不高,也有可能牛的皮肤太好,总之它不停地滑倒,有时它起了三只脚,池旁观看着的人以为这回有戏,可它那另一只脚,偏偏很顽强地粘在池中,它不敢起来,它若整个地离开了大地,它的心就失去了一种稳妥。

接着,四只脚算都起来了,可是那个肥厚的肚子又顽强地贴着了水面,很久的时间过去了,不知道牛是怎么想的,总之它还没整个地离开过水平面。

唉。爷爷趴在氨水池旁,几乎掉下眼泪。晃动、呼喊、奔走,田野如此迷乱。

爷爷哭了,爷爷在半夜里哭出了声。这样的哭,当然和牛无关。那头有内涵的牛,没死成。牛抬上来以后,爷爷双腿跪地,一把抱住牛的脖子,像抱救命稻草似地……交响乐就这样定格于夏末的记忆,它散发出深厚的迷人的气息,爷爷的生命是流线型的,我不能忘记,也无法忘怀。离开了爷爷,生命就像离开了水和诗歌。

后来,大家坐在门厅里回忆往事,当年的画面被不停地丰富扩大跟着无限生动,末了,爷爷笑着,哭着……

从出殡到下葬,一直没看见奶奶。她是消失了,还是躲在某个角落,还是她的心在冷笑,这些我都不知道。聊鬼和二伯是村子里抬棺材的主要人选,那天,聊鬼抬着黑色的棺木,他瘦长的背影后面跟着耳聋的二伯,父亲抱着爷爷的画像,母亲抱着我,我忘了那天的杜鹃花是正在盛开还是已经开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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