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底，应《生活》杂志令狐磊之邀，为该杂志写坂东玉三郎上海演《牡丹亭》。
　　令狐电话中说，想到找人写昆曲的话，舍你其谁？
　　说完告诉我没有任何限制，任我所为。这样的信任，让人感动也给人压力。不过，因为喜欢倒也欣然接受，在这压力之下，我看了4遍坂东的《牡丹亭》，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完成了这篇文章。实际从最早关注坂东学牡丹亭这回事，到动笔写，留意此事有两年半的时间。行文的过程，也给自己留下了难忘的记忆。本文刊登于《生活》杂志2010年{dy}期“回到上海”特辑里。
　　
　　玉牡丹
　　坂东玉三郎沪上记
　　【文】秋清
　　
　　1
　　暮色降临，街灯燃起，长乐路茂名路路口的“兰心大戏院”屋顶上，蓝色霓虹灯管也亮了起来。城市才刚刚入夜，戏院的门口，已渐渐聚集起了不知从哪里赶来看戏的人们。“黄牛”们鱼一样在人群中滑来溜去，殷勤问讯，忙着买进卖出的勾当。
　　
　　2009年11月17到22日，日本国宝级歌舞伎者坂东玉三郎和苏州昆剧团小生俞玖林分别担纲杜丽娘和柳梦梅，苏州昆剧团做班底，在上海兰心大戏院贴演中日版昆剧《牡丹亭》，一连贴了六场。第七日，还有一场不对外售票的演出。这也是他首次不与人合作，独自一人扮演杜丽娘。可以说是他两年半以来学习昆剧《牡丹亭》的完成之作。
　　
　　那时正在读林文月的随笔集《京都一年》，其中有一篇，讲日本人称秋冬之际把树木吹枯的冷风为“木枯”。这说法饶富诗意。11月中旬的上海，街道两旁高大的法国梧桐，树叶被秋风的手抚过，已一层层点染上了赤褐的颜色，十分美丽。没想到演出之日，逢上了突如其来的降温，“木枯”之风刮起，黄叶舞秋风，让人心里容易生出莫名的郁结。然而，在这样的天气里，欣赏坂东玉三郎最拿手的“离魂”，也许再合适不过。
　　
　　买好了票的人们经过狭窄的检票口，进入剧场。在包着红丝绒布的观众席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等候舞台上厚重的帷幕拉开。这天舞台上方的横幅上，贴着“纪念梅兰芳先生诞辰115周年暨梅兰芳首次访日90周年”的字样。看见梅兰芳先生的儿子梅葆玖一行人也来看戏了，坐在二楼一排中间的位置。更难得的是，上海昆剧团的年过花甲的表演艺术家梁谷音，将在“游园”一折中助演丫鬟春香一角。
　　
　　戏曲学者章诒和在《伶人往事》里写道：“婉转之曲调伴以优美文辞，精雕细刻的身段配以多愁善感之表情。” “再现真实世相与生活琐细的戏曲，是心理上一种必要的替换，是精神上的安慰，是情感上的温暖记忆。”这得要在爱上戏之后，才能有所体会。
　　
　　2
　　舞台上的杜丽娘看得多了，不过似乎总觉得是在看演员扮演杜丽娘，美则美矣，人物角色却常常被表演遮蔽，若隐若现无法看得真切，每每感到遗憾。
　　
　　特别喜欢听张继青的唱，她在电影《牡丹亭》里扮演的杜丽娘，唱腔软糯令人陶醉，却也无缘见她再在舞台演出《牡丹亭》。还很想看有昆旦皇后之称的华文漪演杜丽娘，可惜她移居他国，鲜有在国内登台的时候。曾根据剧照遥想梅兰芳抗战后复出，在美琪大戏院携俞振飞演出《游园惊梦》时声色俱佳的杜丽娘。他晚年才拍摄同名电影，虽然当时已年过六旬，体态也发福了，但细心观看聆听，竟然依旧可以从他的唱念，和写意化过的身段之中，见到一位二八妙龄的多情少女，神韵宛然。
　　
　　看戏必须看现场，给人的感受是全然不同的。舞台上的年逾花甲的坂东玉三郎，妆容清雅，一身刺绣精美的粉色褶子，披着大红斗篷，款步走到九龙口，端的是一位沉静如水貌美如花的深闺小姐。一亮相，启喉开唱：“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面对绣楼外的春光，缓缓道出心中的寂寞，无端的惆怅。后来听因故临时被坂东玉三郎要求配丫鬟春香的演员吕佳讲，演出开场前，跟他一起在后台候场，专心准备着自己角色的她，偶一回头瞥见坂东玉三郎的脸，被他沉静的面容深深打动了。她说：他真的很像一尊观音。
　　
　　接着梁谷音先生扮的春香上来：“注尽尘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好一个活泼灵巧的丫头！梁谷音当年曾经在昆曲电影《墙头马上》中，给老师言慧珠配演过丫鬟，而言慧珠曾在电影《游园惊梦》里为梅兰芳配过春香。棋逢对手，这个晚上的“游园”格外鲜活，那些唱词里的山水花鸟，在两位艺术家的嘴里唱出来，再配合身段表演，竟都像是活起来了一般！
　　
　　“游园”之后的“惊梦”，杜丽娘的真性情，娇羞和大胆，都在这折戏体现出来。看出坂东玉三郎在许多细节上做了处理，都很细微，但改过之后，果然更加符合人物性格了。比如初见柳梦梅的一眼，是她{dy}次见自己父亲和老师之外的男人，而且是一个年轻俊美的男人。他并没有在两人眼神一对上后便立即躲闪开，而是直愣愣地看了柳梦梅一会，柳梦梅也看着她，都有些发呆，然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把眼神闪开，娇羞地用水袖半遮住自己的脸。这个处理，呼应着后面两个人的唱词：“是哪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这是谁呢？为什么觉得他一点也不陌生，像是早就认识的。听着那书生对自己诉说衷肠，那般亲切，忍不住拿眼睛偷偷地觑一下他，他恰恰也在看着自己。这一次的对视，如同电光火石的碰撞，作为观众的我，分明感受到了剧中人的怦然心动。那书生进一步向自己发出邀请：“姐姐，和你那答儿讲话去。”因为不陌生，那么跟他走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中国艺术是写意的，最重留白，两人相拥而下之，去了湖山石边。花神们上来，不用说是来锦上添花的。“督春工珍护芳菲，免被那晓风吹颤，使家人才子少系念，梦儿中也十分欢忭……”在汤显祖的笔下，情与性是合一的，而且这是自然天性，“这是景上缘、想内成、因中见”，花神不欲让二人过于沉湎于性的欢愉，拈花片将杜丽娘惊醒了。回到现实，只是做了一个白日梦，但她整个人已经xx改变了。母亲的关心并不贴心，梦儿还没去远，人是恹恹的，刺绣或者读书，又如何消得了一个春情萌动少女的闷怀呢？更多了一重心事无人诉说，杜丽娘感到更加寂寞了。
　　
　　越看越觉得这位邻国国宝级的歌舞伎者果然功力非凡，演技也着实精致委婉。尤其当演至“写真”和“离魂”时，我感到自己已经被xx带入了杜丽娘的内心，感受到了她的感受。不知不觉中，坂东玉三郎已隐而不现了。
　　
　　写真犹如画魂，舞台上那位一边吟唱，一边一笔一画，用尽心力描绘自己青春容颜，仿佛把自己的魂魄都凝聚在了素绢之上的女子，不是汤显祖笔下那个至情至性至真，为了一个梦中的人，可以为之死又可以为之生的杜丽娘，又会是谁呢？画完自己的小像，春香来看，小丫头也非全不懂事，脱口而出“只是少了一个姐夫在身旁”。丽娘心中一暖，告诉春香，游园之后，自己有个人儿了。不过，是在梦里。再想起梦中书生的模样言行，成诗一首提于画上，预言“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将画交代春香吩咐花郎拿去裱了。尽管春香似懂非懂，此时的丽娘，好歹也算从心事无人知的落寞里解脱了出来，不禁有了一种轻松的感觉。
　　
　　“写真”之后，就是戏中最让人期待的《离魂》了。也许日本人对于人生的无常感感触特别深，坂东玉三郎很早在日本看了张继青演出的《离魂》，深为心动。这也是他学得最早，想得最细，磨得最多的一折戏。
　　
　　此时的丽娘，虽然心事已说与春香知，父母看来依然不知，也xx没有想到病根何在，只管找些庸医神婆开药做法，却全不见效。被相思煎熬无药可治，已病入沉疴。一支“集贤宾”让人低回不已：“甚西风，吹梦无踪，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春香一见，这才急得想要向老爷夫人禀报真情，隐约觉得为小姐找个人家才是对症下药，但为时已晚。丽娘知道自己已不久于世，交代好春香，再告别母亲，“这病根儿已松，心上人已逢”“但愿那月落重生灯再红”既已遇着他了，今生也算没白来人世一趟。至于其他，留待来生再说吧！到此，丽娘便化做一缕香魂随风而去了。梁谷音感慨：“玉三郎的《离魂》更提高了一个境界，把唱念作舞都忘掉，只剩下杜丽娘的灵魂世界，这是真正的‘离魂’。”
　　
　　《叫画》讲柳梦梅在丽娘死后来路过南安府，染病昏倒后被看守梅花馆的陈最良，也是丽娘的老师救下，暂住馆中养病。病愈游园之时，拾得丽娘自画像的卷轴，拿回住处，发现画中人正是自己从前梦中的美人，不由对着画中人儿高叫低唤，意图把她叫出来与自己为伴。《幽媾》讲杜丽娘之魂从地府获得判官的特许后，回到人间，听见梦中人儿一声声唤着自己，便现身与之私会。《回生》就是柳生依嘱掘墓，丽娘复活，有情人终成眷属。在这里，杜丽娘的戏份明显减少了，不过，作为“鬼”的她，和复活的她，可以看出和之前的戏里不一样。其实心里觉得从人物的塑造，审美的角度，到《离魂》就结束也并不会有什么缺憾。不过中国戏曲的特点，是一定要给到一个大团圆的结局，才能让观众满足的。
　　
　　在一则报道里，坂东玉三郎曾说他是个不会去想做不到的事情的人，这个版本为了他考虑而不惜拿掉了很多支曲子和精彩折子，但也恢复了某些曲子，难得得是都处理非常谨慎和考究，无损主旨。另外，歌舞伎是舞蹈和表演的艺术，是不用发出声音来的。为扮演杜丽娘才开唱的他，果然有一把男旦特有的结实而磁性的好嗓子，更有多年沉淀下来的歌舞伎静美，不露痕迹地融入了表演中，产生出一种能让人安然品戏的节奏。出人意料又令人叹服。
　　
　　演出落幕后，观众热烈鼓掌，他们都被舞台上杜丽娘的爱情深深打动了。坂东玉三郎带着他苏州昆剧团的合作者，谢幕完毕，观众仍人不肯离开，掌声也不肯停歇。然后，大幕果然再次开启。坂东玉三郎，这位日本歌舞伎女形大师，姿态谦和，再次朝着三个方向，向观众盈盈下拜。掌声如雷。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