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一个世纪之前,有一位哲人曾说过这样的话:“如果我们期待用我们的美学唤起诗人、雕刻家和音乐家,那我们就太傻了。”
现在我要说的是,不是唤起,而是解释。也就是说,用我们的嘴和笔去解释那些天才之作,那些把镜头调度得象郎平准确地使用臂力,或者是象潘虹那样富于魅力地运用眼神的导演和演员,这至少对我来说,还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我常常痛感学力太浅。我意识到的东西,未必能表达出来。记得我为凌子风那本关于《骆驼祥子》的书写序的时候,就辍笔再三。从《归心似箭》到《骆驼祥子》,斯琴高娃最出色的是她创造角色上的跨度,但她究竟是怎样完成这个跨度的,我的瓦釜里就只有几颗数得清的米粒在翻腾,难以让读者明白究竟。等书已印好送来,连我自己也不忍卒读!近年很有一些少为人知的年轻人,不言不语地打破了行之多年的陈规陋习,始则令人瞠目,继则令人沉思,{zh1}才明白他们不甘于在前人的框框里爬行,并不是由于不敬,而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审美观,正如他们的前辈从好莱坞获得形体,而从苏联电影吸取精神一样。
今年春天,有位搞电影美学的同志建议我看看电视剧《走向远方》。当时我正住在医院,只在病房看了一遍,未能引起我多大的注意。出院以后,我又从电视台弄来录像带,认真看了几遍,因此想起了一些事情。下面就讲讲这些事情。
中国要改革,这不是谁想出来的。如果我们的境况还和我们在五十年代早期那样红火,你改革什么?当然,没有一种历史是会经久不变的。不要说我们早期的社会模式是从另一个模式脱胎而来,便是不如此,铁铸的汉子也难免会消溶在胜利的文火之中!早先我们是在山沟里转,转了二十二年,和世界是隔绝的。胜利了,说要一边倒,又处于另一种和世界隔绝的状态。如果说凡事要有比较,才有鉴别,那么我们和世界接触得少,当然也就很难比较,更无从鉴别。《走向远方》里说什么“技术密集型”、“劳动密集型”,我就担心一些观众会听不懂。四九年进城,我是个“土包子”,前几年出了两次国,也仍旧是个“土包子”。心想当年的“土老财进城”,见识不多,但是有钱呀!你们看看兴华厂,从老工人退休到xx表决分红与投资,再到新工资制度,哪一件和钱没有关系?能仅仅责怪老工人落后么?不能吧?天天敲油箱盖敲了二十多年,加个夜班,还要挨门挨户叫送饭!周梦远与何茹边谈工作边吃饭,也只是各人端着个饭盒,用铁勺往嘴里挎,无非是塞满肚子而已。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工人应该是当今世界上最富于牺牲精神——勤于奉献,而获取甚少的工人。由此而有争执,有龃龉直至相斗,都是xx可以理解的。因为在一九七九年之前,我们往回看的时候多,往前、往远、往大处看的时候少。我在年轻时,我的领导常说“老子二万五千里”!我咋办?他走二万五,我走二千五,差距一下就看出来了。如今总说这些不行了,社会主义不能总是假之以名号,用空话代替物质利益。从这个意义上说,屏幕上的兴华厂躁动不安,未必不是一幅相当真实的社会缩影。
《走向远方》在手笔上既执著于现在,又无处不包含着未来,而未来绝不表现为罗曼蒂克式的虚幻。它甚至没有避讳烫金机的展销使用了蒙混过关的不正当方式,以及在xx前杜建国用请哥儿们下馆子吃喝以争得“投资”的多数票!它没有书卷气,因而不羞言竞争,更不排斥竞争,倒是把企业和企业、工种和工种、人和人之间的竞争纳入了兴华厂发展的正常轨迹。
前天,孙卓、王宏同志在这里的发言,便足以帮助我们认识《走向远方》的思维定向。王宏同志讲了长城和海,讲了长城的伟大和不伟大,讲了人在大海面前的渺小和并不渺小。这些都不牵涉《走向远方》的任何一个剧情,但它们却是任何一个剧情的基石;看不见也摸不着,却是决定艺术家能从升火中获取什么或什么也不能获取的气质之谜。
孙卓同志曾经是个街道工人,而他对《走向远方》的创作冲动,始于杜建国式的悲剧素材。有人说伟大的悲剧是谁也没有意识到,因而谁也可以成为剧中人的悲剧,李桂英是这样,但她活着;杜建国是这样,而他死了。惨死是件不幸的事情,但它恰恰是这个人物性格的完成。人们从《走向远方》看到街道工厂现代化,但街道意识却处处都在障碍现代化的进程。如果我们说这部电视剧是从这里领悟到这个作品的主题,大概是不会错的。
大家还记得蒋子龙同志写的小说《乔厂长上任记》。为了xxx浮于事的矛盾,他在小说里搞了个服务大队。当小说发表后,有的经济学家就说,照蒋子龙开的xx办,十个厂长有十个要倒霉,原因就在于办服务大队的办法并不现实。蒋子龙敏感地发现我们四化建设中存在着这样一个障碍,但是改革的实践当时还没有为他提供更多的依据,因而他只有在理想世界里寻求答案。在《走向远方》里,“退休”不仅是个组织更替问题,还是个精神格局的调整问题。因此,在翻越这个障碍时,着眼点就不是有关去留的形式,而是有关兴华厂前途的社会意识。其后如烫金机的销路,分红还是投资问题,劳动密集型和技术密集型的酬金差异,或以喜剧,或以悲剧,既有光彩,又有激情,写得很好,演得也很好。扮演男女主角的陈剑飞和邬君梅,一个深思,一个泼辣,照应得很好。其中尤以何茹这个角色,我以为她为我们新的演剧美学,增添了新的含义,这就是在一般人认为赶时髦、没根底、给人以“飞飞飞”印象的人物,被纳入了新人形象的队列之中。这件事情具有了不起的意义,因为它有关我们民族的精神面貌。在我看来,一个人按照他所选择的方式去生活,与国计,与民生,都没有任何关系,有关系的是一个人对社会的贡献,这也许称为“何茹式的障碍”。这个障碍不算大,可也不算小。杜建国之死,就包括了在杜建国看来,象何茹这样的人,尚且拿了小二百块,姓杜的比她差了什么!一般说来,他并没有什么咬住何茹不放的理由,但恰恰在他万想不到的地方,即在价值观念这个问题上,他咽不下这口气!他破口大骂起来,周梦远也不再是他的“大哥”了。他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他拉了电闸,瞪圆了两眼。他豁出来了!他伤心落泪,以致连马路上的车辆也不在他的眼里了。他毁灭了自己!
一个社会的进步,必须包括社会的各个方面:法律的、政策的、组织的、经济的、文化的……等等,而对一个人说来,也是如此,应包括思想的、感情的、信念的……等等。舍此而言社会的进步,正如舍此而言人物性格一样,都将属于面壁虚构。杜建国会想到他的一生会和一个装工资的小信封联结起来,并处在如此水火不容之中么?不但他没有想到,谁也没有想到,但一个人就这样了结了。作者也从未给我们任何暗示,如某些剧作法所教给我们的:如果说{dy}幕在墙上挂了一把宝剑,那么,这口宝剑就必然会在某个重要情节上发挥它的作用。xx不是这样,当《走向远方》的作者在写到杜建国之死时,面对着稿子哭了,伤心地哭了。历史是这样的无情!它xx不是如某些人所说的,它是以爱为基础的,当唐玄宗李隆基迟迟不把政权交出来,并且正在有滋有味地享受一个皇帝的权力的时候,他的藩臣安禄山打进了潼关,于是文章就由不得李隆基一个人做了。因而有了马嵬坡事变。一个做了几十年皇帝的人,面对着“呵呵呀,我的爱人呀”的杨贵妃,也只好“君王掩面救不得”了。在我看来,这就是历史。它有着深沉而动人的爱,却不以爱为基础。
据说曾有热心的观众致函作者,对《走向远方》如此冷酷地处理杜建国之死表示不满,认为象杜建国这样可爱的人是不应该死的。
在我看来,观众提出这样的问题是有根据的,但根据不在生活自身,而在多年来我们对文艺就是这样认为的、这样规定,而且这样实行的,不过实行的结果并不大妙。其所以不妙,就在于我们不应该把人的感情看得比生活真实还重要,更不应看作是生活的基础。如果感情是基础,那么,就势必把我们在感情上一时能接受的东西看成是至高无上的,凡是与此相悖的东西,便视为罪恶。这样,就很有可能使我们自觉或不自觉地陷入谬误,成为盲目,以致站在历史前进的对立面,十年“文化大革命”便充分说明了这点。如果当初我们少一点感情,多一点理智;少一点盲目,多一点自觉,事情会在一夜之间,闹得不可收拾么?
艺术家要“直面人生”,要勇于并善于设置障碍,还要勇于并善于翻越自身的障碍。《走向远方》剧组的同志们在这方面所表现出的勇气、胆识和才能,不但是作为艺术家最可宝贵的品质,而且是他们得以成功的基础。孙卓同志讲得非常生动,他讲他在创作中曾几次想退兵,想在一些{jd0}问题上绕过去,但终于自己战胜了自己。如果真的绕过去了,我们今天看见的就不是《走向远方》,而是“回到后方”!剧中这种翻越自身障碍的例子不少,如原剧本中有一个情节:当杜建国神志恍惚冲出去后,周梦远拿出一张让杜建国去职工业余大学旁听的“听课证”,并掏出私人的全部积蓄交给杜建英说:“告诉他,他不学好就别回来见我。”但在屏幕上,这一情节没有了。这一删,如我在上面说的,不只是个别情节的更动,而是直面人生的决心,这就是我们只能描写历史,不能用感情去替代历史。虽然周梦远本人也说过,他“既讲原则,也讲感情”,但那是指个别事而言。艺术是感情色彩很浓的东西,但它绝不止于感情。还有一句话也改得好。剧本中当何茹听见周梦远和杜建英在议论她,她推门进来问周梦远,说你怎么知道我不能干、不温柔呢?接着说:“我会以我的实际行动纠正你的偏见。”完成片把这句话改成“我们走着瞧!”这也不只是语法修辞的加工,而是何茹的内在性格,在级量上要比周梦远更少负担,更多进取和冲力。后来在吸收新徒工的问题上,何茹终于逮住了周梦远:“原来你也是个开后门的厂长!”
志大而才不疏,这才是一个xx的艺术家所必须具备的品格。创作创作,又创又作。“勇于”我以为是属于“创”的,不“创”,艺术就没有生命。但不“作”,艺术也就不成其为艺术,因此还要“善于”。艺术要有生命,就必以生命去对待。王国维用一首词中的两句话来形容这种情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我常说,我们做了这条虫,就得啃这块木头。木头总比嘴坚硬得多,但我们就因此不再去啃了么?我赞扬《走向远方》就因为它含着眼泪去啃下了这块木头。同样写改革,也有写得很滋润、很利索、很划算、很自在的。但我想说,用不着什么历史,就在眼前,就有观众也不大以为然的作品在!
一九八五年十一月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