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知道那是谁的眼泪，怎么会落到了我的脸上？错觉是下雨，清醒地听到没有雨声。闻起来像是悲伤，尝起来成了渴望。喜欢，喜欢，再喜欢，马上就要……慢着，怎么可以胡乱品尝陌生人的眼泪呢？……爱了。
公交车从摆满花盆的小花坛前转过，一群青年拥在转角处，一辆摩托车随着公交也要转弯，见着没空隙了，青年们才往后退回了花坛前的空地，他们的表情庄重严肃，看起来刚刚做出了某种牺牲。什么种的牺牲呢？就是，牺牲了本来已经往前跨出去的一步和两步的体力、精力、时间和空间。一群视红灯如绿灯的人，在偶尔遵守了一次交通规则之后，也就是向后退了一步和两步，给过往车辆让出了车道之后，脸上现出了牺牲的表情，哦，神在注视他们。这个神，就是想象当中肩膀上抗着摄影机，随时还可以分身上来做个即兴采访的家伙，而且他之所以是神，就在于他可以马上将这里发生的一切向所有人直播，让所有人都马上看到这里正在发生的牺牲。同样，一个受了委屈的正在愤怒的人，如果不做出又想流泪又要发狠的表情，便好像周围的观众就都不愿相信那已经明显加诸于他身上了的耻辱似的，这是因为他有信仰，他的心中有着一个会直播的神明。无论牺牲也好，愤怒也好，这些都无关道德与良心，品行恶劣的人到了众人围观的时刻，也要做出类似道德的行为，只因为这种模仿文明的行为现下正是风气，坏蛋如果还懂礼貌，身上就会放射出明亮的光芒，进而打在众人眼里变成时尚的颜色。然而，妙的是，有一个镜头，会把他的时尚直播出去，更妙的是，他知道他会被直播出去，最妙的是，这只是一种心理。镜头的诞生不过百余年，好演员却已随处潜伏在了生活中，就在起身给老人让座的间隙，也在吃饭满嘴资讯的时辰，座不是让的，是让给看的，话不是交谈的，是宣示的。戏已经成了生活，生活却仍然是生活。道德是一个动作，良心是一种心情。几乎在忙着表演的当儿，没什么人再听到自己心跳了。于是，电视剧里的情节就拿来做教科书了，主角要是个苦情的，就应该忍辱负重，大爱无言，从来都不告诉对方什么，然后很剧本地说，你不知道；主角要是个痴情的，就该处处牺牲，无论多么一波三折，无论配角付出多少，总之只爱另一个；主角要是个悲情的，那就什么都失去，谁都不要理，关起门来说没人理我。什么星座速配呀，什么爱情测试呀，什么命运考验呀，要不自己找点麻烦，就总觉得不够真实，没人关注这个故事。
还是镜头，镜头是一种关注，但不同于公众的关注，公众的关注在没有镜头的时代，代表的就是无形的舆论压力，能够顶风作案的，常常都是正统的恶人，然而在有镜头的时代，镜头的关注已远远盖过公众的关注，这种镜头的关注更广泛却要命地去除了舆论牵制，成为自我表现的工具，于是，顶风作案的像是在作秀，表现良好的一边还可以傲慢蛮横，没有正统的恶人，倒多了无数妖媚的小人。渴望被关注，不被关注就成就了哀伤，因为是演员的哀伤，所以没有把心声叩响。请原谅，这并不是在诽谤表演，是因为只想着被关注的人，在哀伤的时候也还希望被知道或者被发现是哀伤的，他们脑袋里想着剧本，没有思考周边的生活。
喜欢和爱，这两者是分明的，然而在操作上却没人能分得出界线，简单的区别就是，喜欢是还没表白，爱就是已确立的身份，在这之间就唯有暧昧不清，想说的话，因为还没爱，就得忍着，等到爱了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在镜头无处不在的生活里，似乎凡事都得处处小心，否则直播出去会很难堪，想说真话的时候，因为习惯了脚本台词，前半句还很严肃，后半句就开始插科打诨去了。唯有不断地试探和折磨，直到无声无息或者分崩离析。情感成了程序，镜头化身梦想，物质与精神在背道而驰。
在人这种柔韧的基质上，不该有这么多被套牢和僵化的东西，现在我们的心不缄默却盲目，我们的嘴缄默却不自制，我们对语言的敬畏已被私心吞噬，我们对交谈的想象已被剧本圈定，没有勇气的时代，世界只需要聪明人了。（真不希望看到有人拿着环境理论来到处制造借口，如果要活着，那就干脆点吧。）
远远地牺牲，向何方虔诚？清醒地听到雨声，错觉落了一脸的泪。我想知道那是谁的嘴？把雨水曾经品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