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京的第三个年头了,有三年了嘛,是啊,想想毕业都4、5年了,这时间是怎样滑落的呢。
恍惚!
一年回一次家,每次都匆匆,匆匆到不曾留意父母日渐地老去,只是见外甥女{yt}天大大起来,今年她竟帮着自己的妈妈梳起了头,这是往年那个只知道在母亲怀里怯怯地嚷着要回家的小家伙吗。
我们大了,父母老了,等我们也老了,他们也就成了现在的我们……
是时钟出了问题,还是我们。
去年再次光顾北电附近那家小小的碟片店,还是他们夫妻俩,还是一般无二的陈设,我们也还还觉着一个样,同样的我们,就在我们出门要走时,推门闯进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妈妈,妈妈……
她早已做了母亲了!
恍惚……
恍惚
——韩东
老楼里故事多。当然这不是一个鬼故事。虽然不是鬼故事但却有那么一点……令人恍惚。我们还是从头道来吧。
很久以前,我们家的对门住了一对小夫妻,刚结婚不久。男的在我们单位上班,女的是嫁过来的。少年夫妻吵吵闹闹也是常有的,可这一对打起仗来却颇为凶猛,楼里的邻居不免开了自己家的门,站在楼道里偷听(现场直播)。
“你要是个男子汉,就,就,就拿一把刀把我杀了!”女的说。
静场片刻。几声乒乒乓乓稀里哗啦的声音响起,大概是碗碟或者花瓶被摔在了地上。女的又说,“要砸你就砸值钱的东西,有本事你把电视机给砸了!”
其后一声巨响,敢情真的是电视机。邻居们不忍再听下去,纷纷回家关上了房门。那福日电视是单位统一发的,在那年头十分贵重。我们家所有的亲戚都羡慕我们单位的福利好呀。
可平时碰见这对小夫妻,却是一副很恩爱的样子。上下楼梯时女的总是挎着男的胳膊。那男的则少年老成,见人就笑。我们的单位大,只知道他姓杜。小杜戴一副金属边的眼镜,高高瘦瘦,一点也看不出是一个暴躁的人。每次总是他先和我打招呼,“回家啦?”、“上班呀?”、“买菜去啊?”言语也不多。然而关起门来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由于我住在小杜的对门,比起别人来更是深受其害。一次深更半夜,又一声巨响把我惊醒了,我们家的门似乎也跟着晃动了几下。我连忙翻身下地,跑到门边透过猫眼向外面张望,对面的门上一道白光泻出,照亮了黑暗的楼道——原来小杜家的门被打破了。
从此以后他们家的门上就有了一个碗口大的破洞,小杜也不修补。他找来一本挂历挂在门后。我之所以知道那是一本挂历,是因为通过破洞看见的画面每月不同,先是刘晓庆的尖下巴,然后是张瑜的一双大眼,然后是陈冲的红口白牙……日子就这么过着。
楼里的邻居开始议论,说这样闹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呀,是不会长久的。果不其然,那本挂历还没有翻完他们就离婚了。
那时候的人不像现在,小夫妻在一起的时候打得不可开交,分手之际却异常平静,没有为分割财产而闹腾。房子归了小杜(本来就是单位分给他的),那女的只是提着一个包走了,就像外出旅行,从此再无音信。楼道里终于安静下来。小杜仍然上下楼梯,只不过现在是一个人了。他仍然彬彬有礼,细着嗓门和我打招呼,“回家啦?”、“上班呀?”或者“买菜去啊?”
根本看不出这是一个被离婚的痛苦折磨的人,甚至也看不出他结过婚。
小杜的第二任妻子是个北方人,身材高挑,脾气却似乎很温和。自从进了小杜家的门,从没有听他们吵过架。楼里的邻居都说,小杜终于苦尽甘来,可以安安心心地过日子了。现在在楼梯上上下的又是一对璧人了。并且北方女人很有礼貌,小杜开口和我打招呼的时候她也加入进来,两人齐声问候我,“回来啦?”、“上班呀?”或者“买菜去啊?”
虽是合唱,但声音仍然不大,刚好是你能够听见的程度。我很喜欢这对夫妻,喜欢看见他们上下楼梯。
小杜和前妻没有孩子,和北方女人结婚一年以后,一个男婴便呱呱坠地了。那扇破门自然也换掉了。他们家不仅换了门,而且还搞了装修,那装潢一新的房子我没有进去看过,但我妈进去看过。北方女人坐月子前后,小杜的岳母从老家赶来,由于是近邻的关系我妈和那位老太太熟悉起来。据我妈说,小杜家装得像宫殿一样,吊了顶,到处都是瓷砖,射灯一照比大白天还要亮。
小杜的岳母大概住了半年多就回老家去了。之后不久,小杜也离开了,但这次不是闹分手,小杜去的是深圳。他在单位里办了留职停薪,南下闯世界去了。这是大势所趋,光是我们这栋楼里的年轻人就走了四、五个。我要不是因为我妈身体不好,也去深圳闯了。总之对门的小夫妻又只剩下了一个人。
北方女人在家带了两三年的孩子。由于她不上班,在楼道里碰见的机会自然多。如果她和儿子一起出现,便会弯下腰去对那孩子说,“叫叔叔。”如果只有她一个人,北方女人只是微微一笑,点下头就过去了。小夫妻的合唱再也听不见了。我转念一想,她这是在避嫌呀。不仅不恼,反倒感叹小杜有福,碰上了这么一个贤惠懂事的女人。
小杜大概有四、五年没有回南京,或者来去匆忙我没有见到。直到他们的儿子都上小学了,小杜这才又在楼道里出现。人苍老了许多,不过看上去很精神,西装革履,好像还抹了香水,胳膊下面夹着一个黑包,只是鼻梁上的那副金属眼镜没有变。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在打电话,用的是那种砖头般厚重的大哥大,一面大声地说着什么一面走下楼梯。他看见了我,但没有和我打招呼,也许是打电话无暇顾及吧?我估计,如果他没在打电话和我打招呼,声音也不会像以前那么斯文了。
总之这家伙是发了财,所谓荣归故里。后来又有几次在楼梯上碰到,我们仍然没有打成招呼——他仍然在打电话。有一次他没有打电话,我们也没有打招呼,因为见面不打招呼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他没有和北方女人甚至那孩子一起出现过。
小杜发财的另一左证是他开着车回来的,一辆小型面包车。一次我去菜场买菜,看见那辆小面包拐进巷子里。巷子很窄,两边又都是卖菜的,因此小面包开得很慢。小杜从车窗里伸出脑袋,一直在朝后面看,生怕车身被什么刮着。由于他过于专心致志,所以没有看见我,打招呼之类的事不提也罢。
你可不要小瞧这辆小面包,我敢打赌,小杜是南京最早拥有私家车的人,至少是最早的之一。他连私家车都不远万里地开回来了,看来是不准备走了。果不其然,他们家开始了第二次装修。
这次的动静不比上次,又是砸墙,又是破墙开窗,弄得市房产局都来人了。电钻、电刨整日轰鸣,工程队干了不下三个月。其间小杜家的门大敞四开,水泥一包一包地扛进去,装在编织袋里的垃圾一袋一袋地运出来。接近尾声时,我随楼里的邻居们进去参观过一次,是不是宫殿我不敢说,只是觉得很像宾馆房间。据说装修期间小杜一家都住在星级宾馆里,看来这家伙对宾馆的确是情有独钟的。自然和宾馆相比也有不同,比如进门的地方砌了一道屏风,上嵌彩色瓷砖,拼合成一幅裸女汲水的图画。一位见过世面的邻居说,小杜家装得像桑拿浴室。
小杜一家从宾馆里搬了回来,关上那扇新换的整张铁皮的防盗门开始过新生活,没想到悲剧却发生了。
事情的始末我是听我妈说的,因为小杜的岳母又从老家赶来了。老太太由于悲痛和烦忧需要找人倾谈,我妈自然是{sx}。
据小杜的岳母说,小杜已经在南京注册了公司,准备把业务转移到南京来。一切就绪,新的拼搏就要开始,趁有闲暇小杜计划去医院动一个小手术,割除阑尾。这手术可做可不做,小杜之所以决定去做大约是轻装上阵的意思。没想到由于麻药过敏竟然死在了手术台上。说到此处,老太太已是泪水涟涟,“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哟!”她说。
这往后的日子自然已不包括小杜,老太太是为她的女儿和外孙担忧。
经过三个月的喧嚣,搂道里再次沉寂下来,甚至比小杜家装修以前还要寂静。小杜的岳母、北方女人包括那个孩子走路都静悄悄的,他们出现时就像影子一样,一晃就不见了。真的比小杜回南京以前还要安静呀。小杜的岳母即使找我妈絮叨,也像做贼似的,压低了嗓门,也来去匆匆。
这一次老太太也只住了半年,然后就回老家了。和上次不同的是她带走了外孙。临行前她又找我妈聊了一次,意思是要给女儿一个空间,好让她开始新的生活。小杜的岳母说者无意还是别有用心?反正我妈是往心里去了。这之后我妈就不断地提醒我,年纪也不小了,就别再挑挑拣拣,结过婚的有过孩子的也可以考虑。她老人家说,自己也没几年好活了,我这辈子不能总是一个人呀。她还特地提到了对门的女人,说像她那样的就不错,她找小杜不是也找了个结过婚的吗?
总之我妈在我的耳边唠叨了好几年,开始的时候我很反感,渐渐的也就习惯了。说实话,我一直没有结婚除了没人看上我,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怕麻烦。就这点而言,选择对门的女人倒也不错。门对门,把铺盖搬过去就是了,甚至连房子也不用再装修。并且照顾我妈也方便。当我开始半真半假这么想的时候,就注意留心对门的女人了。以前也不是不留心,只是没有那份心。
但在楼道里碰见,北方女人仍然不和我打招呼。不仅不和我打招呼,甚至也不朝我看。印象里,她总是围着一条黑围巾,将半边脸裹得严严实实,我们的楼道里又没有灯。我试着主动招呼对方,问北方女人道,“回来啦?”、“上班呀?”、“去菜场买菜啊?”她似是而非地点一下头,算是应付过去。
由于这招呼打得不尴不尬,后来我也就不打了。两个人见面连招呼都不打,更不用说进一步发展了。好在一开始,我对这件事就没抱多大的希望。
日子就这么过着,如静水深流从老楼里流了过去。
{yt}我看见北方女人,她撤去了那条黑围巾,露出了青白的脖子。我的心里不由地一动。还没等我xx明白这件事的意义,她已经交上男朋友了,一个又高又瘦面目模糊的男人经常出入于对门。这以后事情发展神速,他们结婚了——对面的防盗门上贴出一个大红的“喜喜”字。没有任何喧哗,楼道里仍然安安静静的,只是现在上下楼梯时那女人已不再形单影只了。
开始的时候我觉得很新鲜,渐渐的也就习以为常了。新郎有时会和我打招呼,女的仍然保持沉默。
这天我和这对夫妻前后脚下楼,我走在他们后面。只见女的挎着男的胳膊,一副很亲热的样子。我发现北方女人仍然很年轻,至少从背影看还是那么苗条。那男的也不显年纪。我不由地恍惚起来,想起二十多年前的那对小夫妻,男的已不是那个男的了,女的也不是那个女的了,可他们仍然是对门的两口子,那房子也不曾过过户。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
写这篇小说的时候,对门又开始装修。想必地板要撬掉重铺,墙皮也得铲掉重新粉刷,也许还会装个地暖什么的。总之电钻、电刨又开始轰鸣,老楼又开始抖动。在摇摇欲坠的感觉中,我的问题始终没有答案——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
以上转自韩东博客
写得多好!
期待《知青变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