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母亲(19)

今天父亲特意从砖厂来到集市,买了一捆老香椿叶,让母亲腌起来当咸菜。父亲提着香椿叶刚进门,二大娘忙用手擦了一下眼,跟父亲招呼了一声,快步走了。父亲问母亲发生了什么事,母亲简短地回答了几句。父亲使劲拍了一下脑门,“看到二哥在茶馆哩,低着头喝茶,叫了他一声他居然没有听见。还有一个年轻的女人。”母亲听了,吸了一口气,想了想,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情。

二大娘回到家中,心中更加忐忑不安。这十块钱如果再丢了呢?那时候一家人的家当甚至还不值十块钱呢。二大娘把钱从棉鞋里很快地拿出来,藏到一个盐罐子里;想了一会,又拿出来,用纸包起来,塞进了门边的一个砖缝里。这次她认为保险了,于是放心地跑到厕所里去小解。还没有小解完,“老鼠咬了呢?”这个念头突然出现在她的脑子里,她仿佛眼睁睁地看着一只大老鼠在大口大口咬那十块钱哩。马上站起身,结果尿湿了裤子。她从砖缝里抠出钱,还完好,松了一口气,又双手攥着钱,四周找着、想着,把钱藏到哪里xxx。{zh1}她将一双小眼睛投出的目光,落在北墙上的一个镜框上。那个镜框冲着屋门斜挂上那里,里面是一些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人物向下看着一个方桌,和两把高靠背的木头椅;椅子在桌子两边一边一把。都是祖上传下来的,非常陈旧了。二大娘认为将钱塞在镜框的后面可能更加保险,于是塞了进去。然后她站在桌子前,看镜框里面的照片。照片全是儿子及岳父一家人的。儿子的岳父是位领导,他站在中间的照片上,披着一件大衣,用手指着前方,前方是一片挖河的壮观场面。人山人海,肩挑手抬。他的手腕上有一块手表,身后跟着几个人。这张照片的四周,是儿子与新婚妻子的照片。儿子很高大帅气,儿媳妇却很瘦小,甚至可以说样子丑陋。因为女方是国家干部,吃皇粮,而自己是砸坷垃的农民,儿子能攀上这门亲事,就同当上了驸马,祖坟上冒青烟了。儿子在高中念书时,无意中被相中了。姑娘在县百货公司当保管,腰里始终挂着一串象征着权力的钥匙,走起路来“哗啦”作响,很是神气。于是儿子便被诚惶诚恐地招了赘,并获得了一份卖茶叶的合同工工作。二大娘非常不愿看到这个儿媳妇,每次见到,自卑之心马上变成了一种恐惧,使她手足无措。于是她对儿子偷给自己的这二十元钱就更加装在心里了。二大娘又用眼扫了一下站在中间,向前挥着手的男亲家,她又想尿裤子,忙跑到厕所中去了。二大爷也最怕与男亲家见面,从心中有一种见皇上似的惧怕。其实人家是位很随和的领导。“见官三分灾”二大爷说,他对任何官吏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惧怕。

到城里去订婚那天,二大爷死活要拉上我的父母陪着,否则好歹不敢去。在一个酒桌上,两对亲家对面坐着,男亲家与父亲、母亲高谈阔谈。偶尔与二大爷说句话,二大爷的脸马上涨红了,答非所问地只是点着头“哩”一声;二大娘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女亲家亲热地拉了一下她的手,她紧张得简直像只在老猫嘴下的小老鼠。多亏了爱说爱笑的母亲,从中不断调剂着气氛,总算搞完了一场订婚仪式。席间二大爷只喝了两小杯酒,就醉了,把方正的秃头搁在桌面上,睡着了,还放出了几个响屁;二大娘起身时,地上有一片湿,母亲用手暗示她注意尿湿了的裤子。

到下午他们从城里回来了,我好奇地问父母订婚的事。母亲连笑了好几声,什么也没有说;而父亲却精辟地总结了四个字“屁滚尿流”。父亲说完,脸色反而很肃然,他是讲哲学的,他肯定又思考到人的心理深处去了。过了一会,父亲又对我说:“人生{zd0}的敌人是自己,这个自己就是自卑感。”我过了许多年才理解了这句话。

太阳快落地的时候,二大爷才从集市上回来,脚上穿着尖口黑布鞋,手里拎着那只灰色的手提包,解放鞋藏在里面。二大爷先来到枣树下的窝棚,把手提包放好,走回家里去。他刚到家,二大娘又神情紧张地跑到我们家里来了。

母亲问她钱是不是二大爷拿了。二大娘先是抹了一下眼泪,才说,他进来一眼也没看我,躺在床上,两眼瞪着屋顶。试着问他是不是拿走了那十块钱时,二大爷又紧闭上双眼,伸出了粗壮的胳膊,攥着拳头“咔啪”、“咔啪”地响,又伸开手指。那手掌像小簸萁那样大,连着这样攥伸了两回,二大娘再也不敢问了。她知道如果再问,那个小簸萁似的大手掌,很有可能要拍到自己背上了。刚结婚时,只因为一句话没有说好,二大爷就给了她一巴掌。那一掌使她心疼了二十多年了,到现在她只要看到二大爷的大手就吓得想尿裤子,“我前世欠他哩。”二大娘常流着眼泪对母亲说。

转眼五天过去了,又到了一个集日。二大爷一大早,手里提着那只灰色的小包,穿着那双尖口的黑布鞋,走到大槐树下边,让弓着背的剃头佬给他剃头。他边用眼睛扫着那几个蹲在地上,抢着吃杂碎肉的人。看了一个来回,仿佛没有找到他要看到的东西,笑了笑。剃完头,他从包里拿出解放鞋换上,又把黑布鞋放进包里,两手摸一下是否光滑的头顶,然后径直向大垂柳下的茶馆走去。

“今天又是什么茶?”茶风流甜甜地问已坐在桌子前的二大爷。

“还是碧螺春。”茶风流接着说。

茶风流一扭妖娆的腰肢,走进屋里去了。那是两扇上方镶着几块透明玻璃的门。茶风流在门口甩了一下扫着臀部的长辫子,走进屋去。二大爷的眼睛也跟了进去,他很想知道屋里的情况,茶风流所睡的床是个什么样子?她躺在床上睡觉的样子又该是如何风流呢?二大爷正想着,茶风流笑吟吟地手端那把红色的小茶壶,迎面走了过来。走到二大爷的跟前,一摇头,那根长辫子甩在了桌子上,辫梢正靠在那把小茶壶上。今天扎着辫梢的丝巾变成了火红色,辫梢上的头发又黑又亮。二大爷去拿壶,手却不自觉地捏着了辫子梢。那辫子梢,却“嗖”地一下抽走了。二大爷口又干渴了起来,心“砰砰”乱跳。有人从柳枝外面走进来了,喊着要茶。茶风流又深深地望了二大爷一眼,收起长辫子走了。长福叔用手轻轻拨开了稠密的树枝,向里偷看了一眼,但这一眼正好被二大爷看到了。二大爷伸出了一只穿着解放鞋的大脚。长福叔忙闭上了雪亮的贼眼,悄悄退了出去。

很快到了中午,小男孩猛地从外边跑了进来,把书包一下扔到桌子上,穿着一双小解放鞋的脚飞似地来到二大爷面前,二大爷看着这双解放鞋笑了,他用手摸了一下头顶,看了一眼茶风流的腰肢。

“想吃包子不?”二大爷像问自己的儿子那样。

小男孩跳起来,欢快地搂住了二大爷的脖子,并冲着茶风流高声喊:“大爷要给我买包子吃哩。”

茶风流冲着二大爷笑了笑,一扭诱人的腰肢,走进屋里去了,并顺手关上了两扇玻璃门。二大爷眼盯看从门里边透出的身影,那个身影仿佛在脱衣服,细嫩的皮肤闪现了一下。二大爷手指哆嗦了几下,从裤兜里掏了几毛钱,交给了小男孩。小男孩鸟一样飞出了树荫。茶风流开门出来时,身上换上了一件浅色的短袖衫,匀称丰满的小手臂xx露了出来。二大爷眼都看花了。他又猛喝了几碗茶水,离开了茶馆,因为茶馆里的人越来越多。他心烦意乱地走回他的窝棚,他将装着解放鞋的手提包,拴在窝棚顶上,赶回家去吃饭。饥肠辘辘,这时他才想起,早晨竟然忘了吃饭。

他匆匆忙忙地吃完饭,又匆匆忙忙地来到窝棚,准备睡上一觉,可是他看着头上那只吊在空中的手提包怎么也睡不着。那双小手臂恍得他辗转反侧,甚至还叹了两口气。这样折腾到太阳偏西时,天边涌上来几块云彩,气温清凉了一些。又过了一会儿,从天边传来了一声雷响,乌云便把太阳遮住了。有阵凉风吹了过来。“要下雨了。”二大爷想。他猛地坐起身,从窝棚上摘下那只灰色的手提包,快步向集市赶去。边走边想“一下雨就没有人了,孩子也在学校哩。”集市上确实没有人了,大风刮着银元大小的雨珠子,“xx”地砸到地上,垂柳也在大风中发疯似地摇摆着细长的柳枝。二大爷一口气跑到垂柳外边,慌乱从手提包里掏出解放鞋换上,但手从里面却抓出了两大串癞蛤蟆。当时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拿到眼前又看了看,一阵恶心,扔了出去。他的脑子是那样狂热,也扔掉了手提包。他仿佛看到了那双小手臂正在垂柳下面等着他呢。他奔了进去,空无一人,雨水正顺着枝条流下来,地上已经湿滑了。他敲了一下屋门,屋门从里面插上了。他用手推了一下,没有推动,于是又用手掌拍了一下。

“关门了。”是茶风流的声音。

二大爷头上淋着雨水,又用脚踢了一下门,并喊了一声:“开门。”

这时门猛然开了一扇,茶风流站在那里,几乎敞着怀;二大爷要挤进去,连着挤了几下,忽然像有一根鞭子,用力地抽打在他的脖子上。他猛地一楞,茶风流,手里握着那根独辫子,像握着一条大蟒蛇,正怒视着他。二大爷惊大了眼睛,但他还是不明白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他怎么也不相信只过了一个中午,茶风流怎么会用长辫子抽他呢?他使劲斜着肩膀要挤进屋,与反目成仇的茶风流说个究竟。茶风流使劲推着门,眼看门被二大爷宽阔的肩膀挤开了,这时从里面飞出一脚,这一脚正踹在二大爷的心窝上。这只脚穿着一只发亮的黑皮鞋,那样有力,又像闪电那样快。二大爷晃了一下身子,滚倒在地上。待二大爷抬起头,又看到从门里伸出了一把黑森森的盒子枪正对着他的头。他目瞪口呆,于是掉了魂似的拼命向外面逃去。他的身后,那扇门又“砰”地一声关上了。

2010314日上午11

于柒园藤子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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