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半腿下(原创小说)

   条半腿面对一炉的烈火,反倒不知道干什么好了。铺子里该有的都有,而且积压着大批的刚铁制品。打什么好呢,打什么好呢?他心问口口问心,问得儿子哈哈大笑了起来。不管怎么说,生着了炉子就不能白生,就是个小玩艺儿也得凿打一个。看着儿子魂不守舍的样子,他干脆让儿子撒野去。条半腿说,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吧。说着朝儿子摆了摆手。儿子象被放出了笼子的鸟,呼地一下就蹿出了铺子,朝着师兄的修理铺跑去。儿子刮风一般的步履,再一次惊起了大叶杨上的黑老鸹,又是一阵“啊啊啊”的呼喊。条半腿没好气地骂了句,嚎丧呀?总有{yt}这铁匠铺子要被这两个家伙嚎黄了不可。打发走了儿子,他在风箱前的料堆里拔拉了拔拉,从废铁中选出一截小铁棒,拿在手上掂量了掂量,然后用火钳子把炉火上的瓦片盖揭开,把那截小铁棒塞进炭火里,把瓦片重新盖上,一转身连凳子也没坐,撅着腚撑开那半条腿,双手抱起了风箱把子,呼呼啦啦地拉了起来。

  红彤彤的炉火从瓦片四周蹿出,一丝丝蓝色火苗,“咝”地一下冒出,“咝”又是一下缩了回去。条半腿越看那火苗越象是蛇在吐信子。真要是有一条蛇就好了,先把大叶杨上的黑老鸹逮着吃了!想着想着条半腿自己笑了起来。脚大怨拐骨,拐骨怨腿粗。他默默地念叨着。不一会儿铁棒就烧红了。打着蔫儿的条半腿,左手拿着火钳子伸进瓦片下,把铁棒夹了出来。看着烧红了的铁棒噼哩叭啦地响着冒着火星子,他一下就来了精神。条半腿迅速提起砧子旁的手锤,把铁棒放在砧子上,“叮嘎叮嘎”地砸了起来。整个铺子随着打铁的声音颤抖着,条半腿的心也“咚咚咚”敲起了鼓。烧红了打铁冷了再烧,条半腿一个人前后左右地忙乎着。尽管汗珠子吧嗒吧嗒地掉着,而他的胳膊却越抡越圆,手劲越使越狠。条半腿象一头发了疯的狮子,把胸中的不快和闷气,甚至冤枉一古脑地撒在了铁棒上。他把铁棒拈成了条,又将一头扭成了麻花,然后在光棒那头敲出了一个铁片,接着把铁片竖着的两边,和挨着铁棒的两头一锤一锤地卷起,一把火铲子基本成型。条半腿把火铲子的把手那头塞进炉子里,让慢火自己烧着,一扭身子坐在了板凳上。他从衣兜里摸出一盒香烟,用火钳子夹出一小块红炭,点着了烟,猛地地吸了一口。条半腿把烟在口腔里把玩了片刻,而后象是流水作业一般,慢慢地从嘴边流出,接着又从鼻孔里吸进,{zh1}把淡淡的青烟从口鼻同时喷出。痛快!条半腿自己喊了一声。当他正要再吸再吐再玩时,一抬头发现一群小孩。孩子们探头探脑地从铺子门边看着,他们惊奇地看着铺子里的一切,象看一个怪物似的瞪着审视看着他。条半腿站起来,笑着招呼孩子们进来。没想到一群孩子扭头就跑,有胆子小一点的哇哇地哭着。唉,条半腿叹了口气说,连孩子们都不爱见了,不爱见了。

  本来条半腿想着,给火铲子再卷一个花样把手,完后把自己那枚“存套”钢印烙在把手上。被孩子们这一折腾,他兴高采烈的心情,一下就又凉了。想当初自己打铁的时候,村子里孩大娃小,包括大姑娘小媳妇都围着看热闹。每当这时手里的锤就砸得更欢了,那“叮嘎叮嘎”的声响,砸出了一串欢乐,砸出了滚滚财富,甚至还砸出来一个漂亮的媳妇。如今世道变了,别说是孩子们围着看了,就是自己的徒弟和儿子也成了叛徒。这手筒黄金的好东西,真的完了,完啦!条半腿垂头丧气地从炉子里夹出火铲子,随手扔在了脚下。火红的铲子躺进了还没干透的泥里,委屈地“嗤嗤”响着,仅仅一会儿的工夫,就失去了燃烧着的热烈,无可奈何地黯然失色。

  门前隔一会儿响起了“突突突”的三轮车声,隔一会儿又是一辆四轮开过。无论是三轮还是四轮,“突突”着大都拐进了徒弟的修理铺。条半腿腿脚不灵利,眼神却尖得很耳朵也特别灵,听着一辆辆机动车呼呼粗喘着气,之后就没了声息,他明白那车辆一定是停在了徒弟的门前。他也隐隐约约听到,儿子在徒弟那边嘻嘻哈哈地笑声。难为孩子了,跟着自己这个残疾父亲,没过几天好日子,毛边三十的人了还打着光棍。唉!条半腿每当想起儿子的婚事,总是挡不住唉声叹气一番。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也曾托村里的人给儿子介绍对象,当着他的面别人答应得特别好,而背后却议论说,谁家闺女愿意进你那光棍窝哩。有言直的干脆说,家穷得叮当响还想娶媳妇呀,配鬼妻去吧。有时他会不服气地说,你们等着,等铁匠铺火起来……。每次还没等他说完,别人就会说,等你家的鸡子长上牙再火吧。是的,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连自己的老婆都养不住,还指望给儿子娶媳妇?有时候条半腿就想,哪怕是有点残疾的,撩起腿是个母的就行。而终究还是个擀杖搂着木头睡,光棍对光棍。站在当地愣了一阵儿,条半腿总觉得就这样把没完工的火铲子扔在地上不合适,于是用火钳子把躺在泥水里可怜巴巴的火铲子夹起来,再次放进了炉火中。他象往常一样,钉是钉卯是卯地为火铲子卷了一个把手,趁着还没冷却,从上衣兜里摸出那枚钢印,衬着钢砧子对准铲把,手起锤落,“存套”两个字被一个小方框围着,清晰地印在了上边。

 

  又是一阵“突突”,徒弟骑着摩托车停在了门前。他从车把上提下一个大塑料袋,里边鼓鼓囊囊地装满了东西。徒弟一口一个师傅地叫着进了铺子。条半腿撩起眼皮看了一眼说,我忙着哩。徒弟也不管师傅高兴不高兴,走上前盯着新打出的火铲子看了好久。他象是欣赏一件工艺品似的,上上下下前后左右边看边点着头。之后带着羡慕的口气说,还是您这老手旧胳膊,打出的东西才是好东西。好个屁!再好也没人要。条半腿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徒弟浅浅地一笑说,不是师傅手艺不好,而是您的产品不对路。说着朝四周环顾了一圈,走到挂着的锄片前,用手掂了掂边上的一片说,您看看您这一铺子打好的东西,城里人不用村里人不使,您总不能把这锄呀锹呀的当摆设看吧。条半腿从来就没把徒弟当回事,这么一听觉得这孩子说的有点道理,可心里仍然不服这个劲。难道说就这样把铁匠在世上给绝了不成?趁着师傅不吭气的工夫,他把手里的塑料袋朝前一晃说,师傅,您知道今天是啥日子?条半腿楞了楞问,今天是啥日子?徒弟把塑料袋打开,里边有师傅喜欢吃的酱猪头肉、猪蹄子,油炸大豆、卤花生米,还有一瓶二锅头。怎么样师傅,今天是您的生日,徒弟我为您祝贺祝贺。说着把塑料袋口扎起放到了风箱上,走到炉子前,从条半腿手里拿过火钳子,十分熟练地掀起盖在上面的瓦片,三下两下就把炉子里的炭火刨灭了。条半腿看着徒弟在灭火,没同意也没阻拦。他呆悻悻地站在那里,象一个木头人似的,直到徒弟把火刨光了,还盯着自己的炉子。徒弟也不管自己的师傅同意不同意,上前拉着师傅的手说,走呀师傅,喝完酒我有一个好消息告诉您哪。说着把铺子门一锁,就拽着条半腿,一撅一撅地朝着自己的店铺走去。

  条半腿脑袋木木的,象丢了魂儿一般,跟着徒弟进了他的铺子。其实徒弟的铺子不只是一个门面,和门洞连在一起的几间南房当作车间,从门洞穿过是一个大院,最里边是一排五间正房。还是在徒弟刚盖起新房的时候,条半腿来过。这些年,虽然徒弟几次邀请过来坐坐,甚至买好了肉打好了酒请他老人家,条半腿都因徒弟改行而拒绝了。一进门洞,铺子里叮叮当当的声响才把条半腿惊醒。他想退出来,可又觉得不合适。就硬着头皮朝里走去。

  “师傅,师傅,您先在我的车间指导指导。”徒弟把已经跨出门洞半步的条半腿又拽回来。

  指导个屁,又不是打铁要我指导。条半腿心里骂了一句,嘴里却说:“徒弟这是说的哪里话,谁不知道你是村里的能耐人。”

  “看师傅您说的,我这还不是瞎折腾。”说着他让师傅先在这里看看,自己把东西送回家让媳妇给安顿着,他说今天咱师徒好好喝两杯。

  条半腿一迈进徒弟的车间,在里边折腾着修摩托的儿子就傻了眼。趁着父亲和师兄说话的机会,象耗子一样,顺着墙根溜到了一辆正在修理的四轮车后,赶快蹲在了那里。其实条半腿早就知道儿子跟着徒弟学修理,他觉得管住了人也管不住心,再说那铁打下去,半死不活的也不是个出路,就看见当没看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去了。进了车间,条半腿就感觉有一股热流迎面扑来,就象从前自己的铁匠铺一样,是那种炉火呼呼的感觉。有好几台他叫不上名的机器,正“嗡嗡嗡”地转着,机器前都是十八九岁的小青年,穿着象城里人一样的劳动布工作服,聚精会神地操作着。有自己认识的,也有叫不上名的。拆开来的四轮三轮车,和两辆摩托车前,小伙子们爬在上边鼓捣着。钢架子上挂着一个吊链,下边吊着一台油乎乎,楞头楞脑的机器。里边吵杂得不成个样子,连说话都要放开嗓门,象是吵架似的。条半腿这儿看看那儿转转,走到谁跟前都和他笑笑,而后不是爷爷就是大爷地叫着。看着生龙活虎的孩子们,听着嫩声嫩气地叫自己爷爷,条半腿突然感觉自己老了,一下子就老了许多。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粗喇喇的胡子有点扎手。从下巴再往上一直摸到了额头,沟沟壑壑没一处光滑的地方。再看看跟前光溜溜嫩嗖嗖的孩子们,条半腿不无感慨地说,这他妈的哪是脸呢,纯粹是八十岁老汉的蛋包子。

  挂在南墙上的电子钟时针指向了十二点,“滴滴嗒嗒”地响起了悦耳的音乐。钟里的音乐刚结束,车间里的机器就都停下了。孩子们收拾好手头的工具,摘下手套,脱了工作服和条半腿打着招呼,一个接着一个下班回家。机器声骤然消失,热气腾腾的车间一下就冷却了。条半腿象是被开水焯过,捞出来又扔进了凉水盆一样,大夏天心里打着哆嗦。原来这机器也是开着就活着,关了电门就没了气。他呆呆地站在寂静的车间里,静静地听着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那心跳越来越响越来越快,“咚咚咚”由远而近,不住地敲击着敲击着。到后来心跳变成了“叮嘎叮嘎”的打铁声。条半腿抡着手锤,徒弟和儿子一人一柄大锤,冲着红彤彤的铁块,“哽滴嘎嚓,哽滴嘎嚓”有节奏地砸着。铁匠铺里热火朝天,看热闹的订货的叫好的,村里村外的人们拥挤着。谁说我存套的铺子要关门了,谁说谁说?条半腿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

  “师傅,谁说您的铺子要关门啦?”徒弟不知啥时候回到了车间。

  条半腿打了一个激灵,不好意思地在脸上挤出了一丝苦笑,然后“啊,啊啊”地支唔着。

  “师傅,有一档子铁匠营生,您做不做?”

  条半腿瞪大眼睛看着徒弟。

  “师弟快出来吧,咱和师傅一块商量商量,看这活儿能不能接。”听到师兄的叫喊,条半腿的儿子滚了一身油污,扭捏着从四轮车后站起走过来。

  徒弟把条半腿父子二人领到了院子里,在一个怪物跟前停下来。他说,这是一台选矿石机,咱们村外的坡上有大量的铁矿石,这几天来了很多人要开采。开采矿石就离不开这家伙,现在市面上还没有专门制作的。制作这选矿机,有好几个部件要咱铁匠去打造。说着他指了指机器上的大架、外壳和其它一些零部件。师傅,现在就有人订货,咱们师徒三人合作,您给领头我负责组装,一年下来挣个十万八万的没问题。条半腿一句话没说。他不是不想挣这大钱,他是在琢磨,这砸大架捣外壳哪是铁匠的活儿呢?只要有力气,就是个傻瓜都能干。儿子眼巴巴地看着他,那一身的油腻,乞求的眼神让条半腿一下就心软了。唉,有钱钱护脸,没钱脸护钱吧。想想xx十岁了儿子还是光棍一条,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不就是张老脸吗,为了儿子撕破就撕破吧。他还是一句话没说,默默地点了点头。

 

  就在师徒三人要进家喝酒的时候,突然条半腿支楞起儿朵站在上房的沿台前不动了。他聚精会神地听着,完后说,是他,是这个老家伙。条半腿告诉徒弟让大家先吃着,自己忙完铺子里的营生就过来。说着返身下了沿台,朝着大门一撅一撅地走去。徒弟二人互相看了看,以为条半腿脑筋出了啥毛病,就赶快跟了出来。他们紧跑慢跑,还是没赶上师傅。

  出了街只见从西边走来一匹紫红色的骡子,那骡子头戴红缨,脖子上挂着一串黄铜串铃,背上骑着一个精神十足的老汉。骡子一路小跑,有节奏地上下颠簸着。串铃发出“哗哗哗”清脆的声响,老汉没备鞍子,胯下垫着一块毛毡,雪白的胡须被风兜起,朝着身后飘着,犹如神仙下凡一般,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条半腿面前。老者一骈腿从骡背上下来,一把揪住条半腿说,我就知道你这个地不平还活着,老东西快给我这骡子钉副好掌子。条半腿笑呵呵地说,大老远就听着是你这个老杂毛来了,有几年不见了,还揽着压骡子的营生?老杂毛也叹了口气说,现在遍地跑得都是三轮四轮车,谁还拴马车呀,没了马车谁还压骡子?这不是自己闲着没事干,家里养了匹骡子,压着玩散闲心吗?说着两个人都露出了无可奈何的神色。可惜了你这一身压骡子的本事了,三乡五里谁不知道,你这个老杂毛压出的骡子,腰身好劲气足,架起辕来能稳住劲。说着两个老人牵着骡子到了条半腿的铁匠铺前。

  条半腿从铺子里搬出一个小板凳,拿出好久没用过的铲蹄刀,在一堆马掌中挑捡了四副好掌子,抓了一大把马掌钉,把骡子牵过正要下手铲蹄子时,突然象想起了什么似的,抬起头朝着徒弟和儿子招了招手。两个人不敢怠慢,颠颠颠一路小跑到了跟前。

  “好好看着,这钉马掌要象伺候家里的孩子一样,一点也马虎不得。”说着双手把骡子的一条腿抱起来,稳稳当当地放在木凳上,而后拿起铲刀,象澡堂里的修脚工一样,仔细地削着磨损了的骡蹄。条半腿眼睛里闪着光芒,边干边为徒弟和儿子解释着,这一刀要深一点,这一刀要稍偏一点。把四只踢子修好后,他拿过马掌嘴里含着几条钉子,一锤子一锤子把铁掌钉在了骡踢子上。条半腿真象哄小孩一样,一会儿和骡子说,别着急心急吃不了热馒头。一会儿摸摸骡子的头,或在身上轻轻地拍几下。他神情专注一丝不苟。那匹骡子象是听懂了条半腿的话似的,一会儿温顺地摇摇头,过一会儿又“扑扑”地打几个响鼻。

  把{zh1}一颗掌钉钉好后,条半腿抱着骡子腿放在了地上,而后直起腰说:“好了老杂毛,保证你半年不用换掌。”

  老汉刚要掏钱,条半腿摆了摆手说:“老东西,和我见外呀,这是我{zh1}一次钉马掌了,再坏了你另请高明吧。”

  “你不干啦?”压骡子的老汉惊奇地问。

  “不干啦!”条半腿毫不犹豫地回答。

  送走了老汉,条半腿收拾了好工具,一进铁匠铺就扔在了地上。他回头看看徒弟和儿子说:“你们喝酒去吧,我一个人在这铺子里待会儿。”

  “师傅,今天是您的生日,不喝酒也要吃饭呀。”徒弟上前又要拉。

  “滚,你们都给我滚!”没想到很少发火的条半腿竟然吼了起来。徒弟和儿子默默地退出铺子后,铺子外大叶杨上响起了乌鸦“啊啊”地叫声。

  条半腿默默地念叨着:“天意,天意呀。”说完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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