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安庆去铜陵是条很好的公路,出了铜陵路就变得狭窄起来,两旁已是如茵的农田和起伏的丘陵。
不知何时天上开始飘雨。柔柔的细细的,润物无声,摇开窗,脸上就早湿了星星点点,而雨中的庄稼和草木却洗尽轻尘,带着股葱郁之气,绿得逼眼。低洼的地方照例种着水田,纵是天色灰沉沉的,田里的水反射着天光,也一块块的晶亮。路上少有车过,似有意要留住这份宁静;远山如黛,薄纱般的雾长起来,浮在青色和黛色之间。
师傅自幼生长在江南鱼米之乡,见了这番景色,也诧异地问我:你从哪里发现的此等佳境?又连连翕动着鼻子,说:几十年后,如此空气,恐怕只能在出售的塑料袋里才能闻到了。
丘陵渐渐变得高大,路于是也一弯一弯地盘了起来,而山景却更加的清幽。拐过一个山头后,是个三叉路口,路边树着块石牌,我眼尖,一眼看见了上面写的两个字:祁门。心中大喜,因为久闻祁门,但没料到祁门在这里。
知道祁门,还是若干年前看唐浩明的《曾国番》时候的事。文正公是我最欣赏的清朝人物之一,由文入武,坚忍不拔,平定纵横九省的太国天国之乱,挽狂澜于既倒,宗法陆程,文章武功,实王阳明以来{dy}人也。公在出湘后最艰难的岁月,就是在祁门度过的。那时他刚攫两江总督,为躲避南昌官场的制肘,就把行辕大营设于此。当时安庆还在太平天国掌握之中,有谋士谏言祁门乃死地,三面环山,只一条出口,敌人只须一师遮断通途,则外无援可入,内无兵可守,缚手成擒矣。有此也可见祁门地势扼皖赣咽喉的险要。惜公怕挪动大营会挫了xx锐气,未纳佳言,结果被太平军偷袭,前锋杀到离大营只二十里处,幸得鲍操及时赶到,击败太平军,要不然历史可能就得改写了。
再知道祁门,已是在美国工作的时候。一个同事邀我去家中做客,听我喜欢喝茶,就忙说他这里有上等中国茶叶。等不片刻,茶端上来,却是西洋吃法:茶叶放入一个小不锈钢壶内,于专门的小炉上煮沸,排出几个小瓷杯,扣上极精致的筛网,滤去茶叶,拿掉筛网再看时,白瓷杯衬着琥珀色的宝光,白汽氤氲,极浓酽的茶水,未饮,心先醉了,再喝下口时,齿颊满芳。看茶叶包装,祁门出产,方晓得中国竟出这样的好茶。从此留下了心,翻阅资料,得知祁红百年前已名满天下,是世界三大高香型红茶之首。
进祁门县城时暮色已合,吃过晚饭后,街上闲逛,百业兴旺,居然有进口的水果卖;街边的房子也多是水泥结构,除几间卖旧货的文物商店,看不出丝毫岁月痕迹。
听人说周近有风景胜地牯牛降,建议我们第二天去看看,但既见过如斯烟雨山水,已属幸运,人心忌不足,余物不看也罢。于是趁黑赶路,入夜时分进了黟县县城,宿于桃花源饭店。
进西递村时,目光首先被一个牌坊锁住,上面雄健的四个楷书大字:膠州刺史。心里疑惑,黟县和膠州有什么关系?又寻思,刺史一职乃极老的官职,宋明以来或称太守或称知府,难道这匾额竟是汉唐物事?而以前只见过王侯将相立匾自夸,一个刺史怎有恁大威势?
牌坊后是条老街,沿街皆开成铺面,卖些古玩字画。村口的一家店面极阔,里面杂陈着旧式家具、铜钱古玉、字画条幅。被一方砚台吸引住,老板看出我的心意,忙取来些清水,倒在墨海里,砚台上不起眼的黄点顿时鲜活起来,透着金属光泽。老板说这是金星,石头则是老坑出产,看我诚心,就算作1200元给我了。我却有几分犹豫,那砚台刀功尚显稚嫩,价钱也不菲,忙推说先看几家再定。
出来没行得几步,却看见另一个铺子里挑出面旗帜,大书“砚雕世家”几个字,门面不大,一位瘦削中年汉子坐在门前小凳上,埋头雕一块石头。纵观整条街,别人的招牌上或写着“歙砚”或写着“古玩字画”,还没有一家有这么大口气,敢称世家的,这一家莫非真有惊人技艺?赶紧入内。
店里极静,拾掇得非常干净,除了砚台别无它物,不象其它小店沓沓杂杂地放满商品。一位老人正在靠窗的桌子上作画,没有别的客人。砚台都陈列在玻璃罩内,垫着红布,看意境、看刀法都极古朴,无一不是xx自成、妙手偶得之作。店中央摆着几方桌面大小的砚台,雕的或小桥流水或云蒸雾蔚,造型竟是极为繁复。再看价格,便宜的也要几万元,贵重的更标明非卖。
墙上帖了些剪报,都是关于此间主人的介绍,不由大跌眼镜,原来这小村中居然隐着名家。剪报上说,主人名叫胡震龙,歙砚名家,金石书画无一不精,乃砚雕大支文人派之首,作品曾专门被xxx携至日本,作为送给中曾根康弘的礼物。
忙拢上去看老人做画。画的是一幅梅,开在墨色山水中,老人正在给梅枝点红,一点点的骨朵,别样精神。伸手欲去摸那梅,被老人急止住,说还没干呢,神色间却满是谦和。和老人搭话,听他说年青时本住在歙县的,老了,就回来老家。老人又说他的画风属于新安画派,家原来就住在黄宾虹隔壁,受先生影响,耳濡目染,就学了这画画。
听见有客人说话声,里屋踱出一位女子,是老人的女儿,问想买些什么。挠挠头,说这里东西都贵,打折吗?女子笑着摇摇头,我说那就找款便宜些的吧。女子说父亲近来身体不好,已不再刻砚,所以过去的作品价格日贵,要便宜的,那就买我哥哥的吧,他已尽得父亲真传。她哥哥就是门口默不出声的汉子,看剪报,确实也颇有声名。女子给我找来一块巴掌大小的砚台,通体暗青,左上却透出一层翠色石晕,被人巧加利用,用浮雕法雕出一只蝉附在垂柳上,旁边几个银钩小字:风柳鸣蝉,再下面是红色的款,提着作者的名字“胡笛”。砚虽小,但并不简陋。开价800,我拿出商人本色,要她无论如何打些折扣;女子又笑笑,那就760元吧。成交。
和老人打了声招呼,走出胡家,继续在村中里游荡。徽州自古文化荟萃之地,歙砚、湖笔、宣纸、徽墨,无不为文人至爱;仅就雕刻而言,徽州四雕,砖石木竹,名闻中外,而歙砚雕刻更是卓然于四雕之上,融选石、创意、国画、刀功、书法为一体,因此这次来,我早打定主意要买几方好砚。
据书记载,砚之好坏首在石质,质粗则伤笔,质滑则退墨,难得歙砚纹理细密,暗藏机锋,涩不留笔,滑不拒墨,呵气成云,贮水不干,而且入手沁凉,抚之若柔肤,扣之则有金声;砚石上常共生纹晕,入水斑斓。{zh}的歙砚石材出在龙尾山一带,产地分老坑、新坑,其中又以老坑石弥足稀贵。
就这样一整个上午都花在了西递,所幸又寻得一方砚台,一尺来长,半尺来宽,掂在手中,少说也有二十来斤重。砚师因形制宜,保留了石头的古拙外观,只是利用石中金晕,镂空结合浮雕,刻着一位老者倚树而坐。老者左腿盘,右腿立,还一手拎个葫芦,斜搭在腿上;头上扎髻,颔下短须微翘,短襟半敞,眉目睥睨,意兴悠闲,神情和线条竟极高古,分明取的是稼轩“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之意。砚师一看就是个朴实的民间艺人,问价钱,只开到1200,还被我狠压到800元,末了因看出我的喜爱,又送我一个锃亮漆盒把砚台装起。听我刚从胡家过来,一定要看看胡家作品,待见过砚台大小石料和刀法,问何人所刻,答曰胡笛,砚师不复说话,却面带苦笑,大约在感叹世道不公。又记起砚台墨海中间还有块绛红,本想雕条游鱼,功力未逮,怕坏了笔意――幸是如此,墨石清水中一抹胭脂香几许,岂需再添蛇足?
{wy}不足是自己少年学描红时不肯用功,写毛笔字比韦小宝兄不惶多让,可惜了好石。于是将那块“风柳鸣蝉”送了人,那已是后话。
周五的下午,下班后竟有些茫然,遂兴起,拉上几个朋友,直奔黄山而去。
过湖州后,已是夜阑时候。灯火渐疏,我埋头急行,间或和拉木头、竹子的卡车错身而过,心里暗骂:无行的官僚和奸商们,毁我几多山水。
夜色逾行逾深,猛抬头,一块石碑从左侧倏忽而过,不及细看,隐约刻着“谢眺之墓”四字。心中一震,寻思不觉着竟到了宣城。
少时得知宣城,全因了李白的一首《登宣城谢眺北楼》,诗云:
江城如画里,山晚望晴空;
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
林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
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
谢眺者,南齐人氏,发山水格律诗之端,扫清谈玄论之风,文风清丽自然,才名乃南朝一时之选,甚至当时的梁帝尝言:“一日不读谢诗,便觉口臭。”所以李白有“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之句,而宣城也被后人称为“小谢城”。
太白题谢眺北楼诗,字字斑斓绮丽,无丝毫烟尘之气,端的是所爱之仙品。少年人每读书至此,常掩卷长思,想五色秋里,清风溪上,狷狂谪仙亦歌亦行,如得逢此景,虽不见古人,足矣。而因酷爱谢眺其人,李白曾一度在谢氏山水中笑傲烟霞,吟咏忘返,甚至死后也葬在离宣城不远的当涂青山。
如此凉夜,道出名区,有清风送爽,佳句涤胸,秀树深篁影影绰绰,丘埠宁静幽远,古人之意尽矣,不复作停车暂住想,免得看到今人附会风雅的仿古景观败了兴,遂继续前行。
其后在一条荒僻小路边停车方便,正舒畅着,猛地黑暗草丛中立起条人影,还披着黑袍戴着斗笠,一声不吭地看着我们。电筒光打过去,似是一女人,长发披肩,眼光呆滞。当时车里彼此正在讲鬼故事恐骇对方,见此情景,先是大惊,后又狂笑,跑回车里,一同声地说那定是个疯女人,不知那女人对我们是否也如是想。
再行,已是山中,不见了村落,路上布满大大小小的石头。起雾了,一辆孤车,车灯挣扎着试图划开无边黑暗,但没照多远就被夜雾吞噬。雾却变得更浓,白晃晃的车前涌动,一阵风吹过,扯开一些,迅速被更浓的一团补上,无法辨认道路,只是凭着雾中偶而现出的一点树影,猜测道路的方向。又走了几十里,山变得逾发荒凉,心中大骂要我们走这条路的朋友,打电话回去求援,朋友的手机却关着。
正无奈间,突然见前方有人在走夜路,大喜,停车借问,果然走错了方向,朋友指给我们的路地图上看是最短的,但还没修好,一道大山横在了当中。夜行的汉子说有部分路和我们相同,就让他上来捎他一程。
那汉子一身汗味,显是赶路太急的缘故。他在附件的水库工地上打工,因家有急事,忙着回去,已走了三十里。一个多小时后,汉子说到了,在一处岔路口下了车,说还有几十里山路要走,幸亏碰上了我们,能按时回去。又指了xx向,让我们从另一条路出山。
按汉子所指走没多一会儿,就见着条大路,看路牌,原来回到黟县去黄山的路上,徒呼奈何浪费这许多时间。已是凌晨4点左右,有早起的农人在路当中骑自行车,载着田里的收获进城,雾中看不清他们,几次急刹急拐后一身冷汗。知道已耗尽精力,就换过朋友来驾驶,自己躺在旁边位置上,但不敢睡觉,和朋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心里却想着自己的心思:不知从何时起爱上了走夜路,难道黑夜能给我更多的遮盖和安宁吗?又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难处,那汉子半夜里赶路,是为了早点回到家里那温暖的床上,我这样急行,又是赶向哪张床呢?
眼皮渐重时,天色已透亮,车又开始爬山。路边有长长的茅草,一条小溪沿山势蜿蜒下来,水边建着高高低低的民房,再远些是重重的黑色山脊,猜那就是黄山了。
行走在田间的青石板路上,周围都是绿悠悠的庄稼,生得密时,竟拦住了去路,只好分浪而行。
听朋友说,这是古时的官道,古代的士子和行商们就是从这里走出徽州,走向京洛淮扬,走出一个个金榜题名、车载钵满的。因为头天晚上赶路,到得迟,睡觉时已是凌晨5点,所以太阳上了三杆才起来,匆匆吃了些茄子糕和面条,就被朋友拉上这条古道。按她的说法,到婺源有“三必须”:红鱼是必须吃的,官道是必须走的,彩虹桥是必须睡的。
曾几何时,我的记忆力变得如此糟糕,以至无法记清一件事的地点和时间。我记得在婺源住了三个晚上,虽然扳着指头数一个xx也只有两个晚上。我认为自己肯定游了两次泳,一次是在水库里泡了整个下午,一次是在傍晚的彩虹桥下;但按时间来排,似乎下午游泳后傍晚又下了水,虽然这不符合逻辑。为了符合逻辑,我就得在回忆时忘掉所有的时间顺序,认定自己在婺源住了三个晚上,游了两次泳,吃了一个西瓜、几条红鱼外加一块麂子肉。还有一点,那就是肯定没在彩虹桥上睡觉,因为到婺源的那天夜里,在狗的欢呼声中,我和朋友摸黑去找彩虹桥,彩虹桥却隔着水逗我们的眼,{zh}我们只能在一家散发着猪圈味的小旅馆里迎接黎明。
公元某年某月某日,有条廊桥坐落在婺源某个小镇外,桥身老旧沧桑,满是岁月那顽皮的孩子刻满的痕迹;桥上少有人迹,一条小河从桥底穿过,水流慢得几乎凝止,上面浮着些落叶,目光穿过落叶,能看见河床上斑驳的光影;风吹过时,我把双手张开,如鸟的样子,腋下一片清凉,而桥头树枝上却有蝉在鸹嘈。此前某个时刻,天气晴朗,烈日当空,我和一女子穿过庄稼地,沿某条古时遗留的官道来到这条廊桥上休息;此后,我们又离开这里,大步如飞,汗如雨下中,向原野尽头的一处山岗进发。
大夏天正午赶路,热甚,幸亏田梗边沟渠里有溪水,透明如光,沁凉如冰。农家们为了路人方便,隔些距离就有石板拦出的浅井,掬一捧当头淋下,让我们不至于开锅。快到小山岗下时,远远地看见半山飘着片绿云,朋友说目的地马上到了。
顺石板路上坡,转个弯,就看见村子,村口立着刚才那棵树。极大极老的古樟,主干数人不能合抱,枝叶覆盖了好几亩地,人往树下一站,简直难见曦日;粗大的树根破土而出,高低盘旋,如龙;一头老牛闲卧着,背抵在树根上蹭痒,两眼却汪汪地盯着我们。虽然日头被挡住,但依然热,于是挨家挨户去找水。
村里很静,大多数人家都闭着户,不知人是否下地干活去了。看见一扇半掩的门,走进去,堂屋上坐着位老婆婆,问她,并听不懂我们说话,再问,里间踱出一个中年男人,领我们到后院。后院用水泥砌了一个大池子,溪水从后山流下来,引入池中,又从另一头流走,我们还没洗,往水边一站,已感到森森凉意。池中有几尾xx的婺源红鱼,在一米来深的池子里摇头摆尾,让人食指大动,几乎等不及晚饭。
回到堂屋里,无意立马走,主人也端出瓜子和长凳,留客小坐。身上汗意退尽,老宅的阴凉一点点浸过来,一只老母鸡轻手蹑脚地挨近,不时停住步子,小眼机警地看着说话中的几人,头则伸向一个晾着谷物的簸箕;已经触得着时,磕着瓜子的小主人手却扇了过来,母鸡翘着屁股,“咯”一声跳开去,然后恬着脸,作下一轮尝试,如是往复数次,终于知道此法不通,遂作罢。夏日午后的小村,安静是几声鸡叫,和闲树上的一句禅鸣。
休息好了,水也灌足,还得走。向主人道声谢,出门回行,选的是另一条路。太阳热力减了许多,一路上还有小溪跟着,所以并不辛苦。快到小镇时,已是黄昏,正诧异时间过的如许快时,抬望眼,一道阳光从西头射来,鳞次栉比的白墙都被染成微红,冠着高高低低的黑瓦,慵慵地掩在一片老绿里。心里不由赞一声:果不虚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