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要什么[完整版.一]-白胡子青年-搜狐博客

     


他奔跑、在岸上。黑夜,罩着大地,罩着右边的农田(农田里种的是水稻,还是茭白),罩着左边的水(是小河,还是大湖)。一排排的树向后滑去(是曲柳,还是白杨)。黑夜罩着他,罩着他的视线,也罩着他的思维。我为什么奔跑?他想。他不知道为什么奔跑。但他感觉到有人在追赶自己,还扬着看不清形状的物事。奇怪,奔跑中怎么没有绊到石块或土埂?刚想到这儿,脚就给什么一绊,他跌下岸,滚到水中。
水很深、很冷。我不怕,我会游泳。他这么想着,奋力游起来。看不清是顺水,还是逆流。是向着对面的彼岸,还是离此岸不远。他只是游着。水抚摸着他的脸,隔着衣服抚摸着他的全身。终于逃脱了。他发现自己在微笑。这时,抚摸他的水好象变了,渐渐地,变硬了,有了具体的内容。他不知道是什么,开始有点慌乱。他更用力地挥动手臂,更用力地踏水,但很快就蹬不动了。他刚刚意识到是水草,两脚就给缠住了。曲体,他想拉掉那些水草,可是手却够不到脚。刚刚逃离追赶他的人群,本想在自由的水中了,却给细细软软的水草缠住了。难道,这儿是我的归宿,这就是我的命?他想,我是不会甘休的。他抬起头,意图浮出水面,但是做不到。水草紧紧拉着他,吸着他朝更深处沉下去。
他拼命地挥臂,渐渐的,臂力小了,无力了。他缓慢地沉下去,沉下去。光线更加黑暗。我完了,我完了。这种没来由的结果使他愤怒起来,突然……突然他看到一个光点向他移动过来。那是一个什么光点呢?他身体被水草缠得不动了。他看着那光点。光点清晰了一点,成了光圈。终于,他看到那是一条直立游动的鱼。这条鱼是用尾鳍平衡身体,向前游动的吗?近了,他看见那鱼身上是通体闪着硬光的鱼鳞。他感到生机的降临,感到生机的可贵。同时,他又感口渴,干渴马上直至喉咙。虽然在水中,但他仍然想喝点什么。那鱼身上有两个闪动的凸出物,那是乳房吗?那是饱满的白色两堆有乳水吗?他猛然一蹬,脚从水草里解脱出来。他冲过去。他感觉到那条鱼的乳房里,肯定有着可以吮吸出来的乳汁。那是救命的乳汁。
他冲过去了。他看清那鱼的眼睛,细而长,还含着温情地看着他,似乎在鼓励他冲上去拥抱。
他伸出手。他甚至已经感到温暖而微甜的乳汁滋润了他的喉咙。他欣喜,感到血液更快的流动。可就在这刹那间,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到了。大起大落。他感到自己一下子又沉下去,沉下去……。
他醒了,大口喘着气,身上湿冷,那是虚汗。眼角似乎有泪,他悄悄擦去了。那是在逃跑时情急流出来的,还是被水草缠住惶恐时流出来的,还是将要拥抱到那条鱼而激情澎湃时流出来的呢?他记不清了。
他睁开眼,看着在黑暗中泛着灰白色的天花板。他听到身边的妻子轻轻的呼吸声。慢慢地,他闻到一股淡雅的香味。他转过头,看到墙角高几上的瓶里插着几支梅花。但是光线很暗,高桌,花瓶和花枝都是朦胧的形态。
我为什么到那儿去?他想起梦境。为什么去呢?是去寻找什么。什么呢?大学毕业后,生活不算太富足,倒也衣食无忧。有个可心的妻子,有个调皮的儿子。我还缺什么呢?我还要到那个陌生的环境里去寻找什么呢?难道,梦的前半部分都是一种铺垫,而后面的那条鱼,那条直立着,挺着饱满乳房的游动过来的鱼才是我要寻找的吗?
他翻了个身,从侧面看着妻子的脸。妻子是个典型的江南佳丽,精致的脸上有一个小巧而笔挺的鼻子。他最喜欢她的鼻子,两人亲热时,他经常轻轻咬咬这个部位。现在妻子熟睡中,嘴巴微微张开着。他感到有点久违的感觉,就在被子下去摸她的手。手指摸到了,尖尖细细的。他不禁用力。妻子大概也感觉到了,手臂动了动。他又顺着手臂摸上去,力气也加大了。但妻子翻了个身,向外侧转过去。他的兴致一下子消失了。他缩回手,起床走到窗前。
他看着玻璃窗外的一幢幢楼层。他想在这座江南名城里,有多少对年轻的夫妇是这样过着的呢?
那条直立着流动的鱼,意味着什么呢?

成立远是省城一所名校的机制专业的毕业生。但这个人从小学到初中,一直到高二,都是成绩平平,本来是考不取大学的。他经常懒懒散散,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而在眉宇间却常有忧郁的神态,并不是他不聪明,而是他爱好太多。上课不好好听,偷偷看一些乱七八糟的书。甚至还逃学,夏天去游泳,天冷去听大书。老师和家长都拿他没办法。事情的转机,是在他升高三的那年暑假。那天下午,他和要好的同学明清到城南的黄天荡去游泳,游得正兴,远处跑来一个人。倒是明清先看出来,叫他:“阿远,是你二哥”。
二哥顶着烈日来找他,当然有急事。游上岸,急忙迎上去,看到胖胖的二哥脸上只有一双红红的、泪汪汪的眼睛。
二哥慌乱地说:“快……快……爸爸,爸爸……”
一听到爸爸急病的消息,他连裤子也没换,跟着二哥跳上一辆出租车。
在车里,二哥告诉他,父亲是在值勤时,突然昏倒的。现在已送到医院在急救。
父亲退休前是银行的老职员。照理说,家里条件不错的。但父亲不愿在家过幸福的晚年,就到居委会要了一份工作,在弄堂口管管交通。弄堂是个路口,连着淮海路。平时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关照来往各种车子慢点开,不要撞到人什么的。两个哥哥都弄不懂父亲的心思,这么高的退休金,还要去管什么交通。弄不懂归弄不懂,他们嘴上都不敢说。而老三立远却认为:有事总比没事好。这句话背后有深刻的内涵,当时的立远没有意识到,兄长们也没朝深处想。想不到还是出事了。正当午时一个老人怎么耐得住毒日头呢。何况,父亲患有顽固的高血压多年了。
车进上海,红灯又多,急赶慢赶,到了医院,父亲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事后,大嫂告诉两个弟弟,父亲的一口气总沉不下去。看到两个儿子冲过去。父亲眼睛突然一亮,这一亮亮得有些惊人。
父亲顺势一把抓住小儿子伸向他的手,紧紧地握住。嘴唇微微地快速地嚅动,似乎要说什么,但又说不出声音来。一切尽在这有力的长久的一握和无言的凝视中了。父亲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儿子们看着他,他只望着成立远。渐渐的,红晕的颜色浅了,淡了,消失了。父亲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眼睛里{zh1}的余光看着小儿子,然后,余光就散了,没有了。
在满屋子人的哭声中,他扑在父亲身上,脸贴着父亲的脸。他感到父亲的体温正一点点消失,消失……他看着父亲,却是哭不不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成立远也不明白,怎么自己会哭不出来。家里人都知道,父亲最疼爱的人就是这个野马般的小儿子。而让家里人更不明白的一件事,就是在整埋遗物时,发现父亲已经有好一段时间不服降压药片了。
在高三那一年,成立远的脑子好象一下子开了窍。就凭那一年的努力,他才考取省里的那所名校。
当时的毕业生是回原地分配的。因为成立远是名校毕业生,就被分在市机电研究所工作。巧的是,所长是他的老校友,就让他做些轻松的工作。谈不上喜欢或者不喜欢,只是按部就班的工作和生活。除了组织什么活动,比如篮球比赛什么的,他来了精神。其余时间,他总是懒散,提不起劲来。也许,正是老校友所长对他的照顾而起了负面作用,那时,括了一阵出国风,二哥就出去了。二哥原来在市外贸公司工作,有一些外商客户,家里底子也厚,没费多大劲,就去了澳大利亚,先说是“深造”,后来在那儿娶了个英国姑娘就定居了。大哥学的是心理学,在上海一所高校任教。那时心理学还吃不开,但大哥是个“书读头”,他不管社会上流行的是什么,一门心思地教书,写论文。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流了过去。过了几年,成立远就结婚了。妻子也是上海人,也是跟母亲在这城市长大的。财经学院的毕业生,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做会计,也算是门当户对。成立远是因为好奇而结婚的。他感到生活乏味,也许结婚会给他一点新的内容。新婚燕尔,青年男女都很投入,充满激情。在这个城市里,他终于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可心的人儿。
如果说,有了孩子后的妻子,把大部分的爱都转移给了儿子,使夫妻的感情生活受到影响,还仅是家庭内部司空见惯的小矛盾。那么,社会的一些风波,倒是使成立远不由自主地转了进去。

那是个初春的晚上,天井里的老梅还有几朵残花。成立远在楼下客厅里看电视。这幢石库门里的小楼是成家祖上开钱庄时置下的。成立远当时看的是一场沉闷的足球赛。球员在自己的后场一个劲地横传、回传,根本都不想进攻。和他们住在一起的丈母娘在厨房里剁肉酱。妻子在楼上哄儿子睡着,唱着一首听不清词的歌。
这时,有人敲大门,还在唤成立远的小名:“阿远,阿远”。成立远开门一看,是小时候一起逃学去游泳的明清。明xx了肩膀宽了点,变化不大,还是矮墩墩的个子。睁着一双精神十足的眼睛。
老朋友一见面,自然是一番很热情的打闹。然后,明清把和他一起来的阿叔介绍给成立远。明清的阿叔叫明水根。在老梅下,不太明亮的光线里,成立远没有看清他的脸,只是觉得他在憨憨地笑。
岳母听到有客人来,给他们泡了茶后,又回到厨房去了。妻子没有下楼,大约以为家里又来了阿远的棋友。
家长里短说了阵话,明清也成家了。女儿比成立远的儿子大一岁。“不过”,明清说:“我还要生一个”。
成立远说:“你倒蛮有钞票的”。
明清说:“我可不及你,家里底子厚。不过只要肯用心,肯吃苦,钞票总会寻得到的”。
于是,明清顺着话题,说明了来意。
成立远早就知道,明清是过房给他阿叔的。他阿叔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所以明清是他阿叔的心肝宝贝。所以才用了不少钱,托了不少人,把明清送到城里读中学的。虽说明清差了几分没考上大学,但也算是半个城里人,在乡下蛮有面子的。当时,苏南的乡镇工业撑着顺风船。一个个工厂象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不必去评论这种现象的历史作用,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有更多的农民脱离了土地,触摸到了工业的脉膊。明水根就是这样一个比较先行的人。
“办了一个小厂”,明清说:“主要是帮大厂加工点小东西”。
一五一十,明清告诉成立远,阿叔想把厂弄得大点,做些象样的生意。这次来,就是和你商量的。
成立远很爽快地挥挥手一说:“那我明天和一个系统里的头头说说,给你们一些活做,就是了”。
“不是的,我们想自己做产品”。
成立远一怔。他以为明清在开玩笑,再一看明水根是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禁笑了。他打了朋友一拳,说:“做自己的产品?你当是逃学去游泳那么简单”。说完,又摇摇头。
明清也来了劲。他也打了朋友一拳,说:“什么事情不是人做出来的”?
成立远久久看着明清的脸。他感到血涌上脑门,脱口而说:“那就讲吧,要我帮什么忙”?
“弄套图纸”。
容易冲动的成立远豪情一来,就说:“啥个图纸”?
明清说是要做清洗机。明清先说了一番清洗机的用途,“可以冲地面,冲汽车,冲很多很多地方”。而市场是很大的。“清洁公司要用,家庭也要用”。“水里加点清洁剂,还能冲干净玻璃窗,还能冲干净……”成立远听着,感到明清变多了。对市场这么了解,是需要一番真功夫的。在那么多机械中,明清能够选中清洗机来做,不知道用了多少时间的心血才决定下来的。成立远在这么听和想着的时候,没有注意到明水根一直在注视着他。
明水根见明清讲完后,成立远不吭声,以为他在想什么,就说话了:“成工,你放心,和我们一起干,不会吃亏的。现在啥年代了?皇帝不差饿兵”。
成立还没料到明水根会说这种话,不高兴了,脸色沉了下去。他是出于和明清的交情,才想答应下来的。“饿兵”?谁是“饿兵”?成立远本来就是富足人家的子弟,从不知道缺钱的滋味。所以在头脑中没有把钱放在非常重要的位置。他之所会答应明清的要求,是他潜意识中需要某种刺激,而决不因为钱。
见成立远脸色顿时不好看,知道他从小用钱就是大手大脚的明清,连忙说:“阿远,你勿要急。虽然现在是商品社会,毕竟不是样样东西钞票都能买得到的。不过,阿远,这件事蛮有弄头的。以后经常到我们厂看看,有劲的。省得在家里看这种呒看头的电视”。
成立远这才放下脸,点点头。知我者,明清。成立远这么想。
又说了些具体事,很晚了,叔侄俩,或者是父子俩才高高兴兴地道别。成立远在明清送来的礼品中留下两包进口奶粉,其余都让他们拿回去。他喜欢儿子,特别喜欢儿子张开两片红红的湿润的嘴唇打哈欠的样子。
就在那个初春的晚上,成立远迈开了他真正走进社会的{dy}步。

现在看来,一个人的跳槽,是很正常的事情,但在当时,可不那么容易,几十年的计划经济,使人们顺应着那种体制所形成的思想框架,去判定事物的正确与否,失得与否。由此面派生的众生相,是很值得回味和评论的。
如果说,这件事本身没有引起亲朋们太多异议的话。那么,过了几个月,当成立远决定离开研究所,到那个村办小厂去做技术副厂长的时候,{dy}个反对的就是他的二哥。
二哥给他写了封长信。先是把自己从一个收入不菲的国营外贸公司科长,过渡到是打工,后来有了家小公司的种种难辛历数了一番,体重减了十来公斤。二哥在信里告诉弟弟,我现在是个瘦男人了。成立远透过信纸,也能想象到原先在家用保姆的二哥是吃了多少苦,才走到这一步的。“虽然这一切已经过去了。不过回想起来,原先在外贸公司过的日子确实蛮舒服的”,二哥圆圆的字体非常清楚。
这一点也不象他当年写给在外地读书的弟弟信上的字体,那样的连体潦草。也许,这是二哥的经历使他处世不得不认真的关系吧。但是,这段经历对二哥来说是宝贵的。所以,对胞弟的亲情使他认真地思考和写下了思考后的规劝。二哥希望弟弟能静下心来想一想。“你真的要去那个作坊式的小厂吗?为此,你值得放弃研究所的待遇吗?你考虑到以后会发生种种的不如意吗?如果你不愿在国内,就到我这儿来吧。”
二哥的话,对成立远来说,是有亲情而无意义的。成立远现在已经非常厌倦那种从家门到所门,两点一线的生活。他想象在那个厂里他非常投入,会有很多有意思的事。那是个够他去发挥和发展的地方。他是不会接过二哥递给他的饭碗的。
成立远毕竟是只绒毛鸭子。他不知道水的流向,水的速度,就扑到水流中。他根本就没有深想,{dy}次和明水根叔侄的谈话中,所隐藏着的性格的差异,就把自己抛到一个陌生的环境中去。仅仅是因为,一种目的模糊的冲动。但是,就象很多有钱的书香门弟的孩子一样,成立远敏感而犹豫。二哥的长信,对他也产生了触动。
xx,丈人从上海来看外孙,丈人是喜欢“白相”的胖子,幸运的是,他在一家公园工作。花香鸟语的环境使他心情开朗,满面红光。听说女婿要下海,他就问成立远:“你喜欢那儿吗”?
成立远去过几次,说:“厂是小厂”。
“小厂有什么?啥事都要走在前头,拿我来说,前几年发行豫园股。领导号召了,我买了;同事们不要,我又买了。现在一看,涨了,涨疯了”。
丈人现在有多少豫园股?豫园股又翻了多少番?成立远一概不知。不过,丈人认为“啥事都要走在前”,成立远倒听得有点对胃口。
因为丈人支持。因为工资比在所里多得多,想到女儿的日子会好起来,丈母娘也同意了。而妻子却不同意了,但丈夫又要去,所以妻子到嘴边的话也没说出来。真是个典型的江南女子。
而成立远的老校友却力劝成立远不要走。“研究所是事业单位,不愁吃不愁穿,何苦呢”?
{zh1},使成立远坚定信心的是大哥。大哥大嫂从上海赶过来,和成立远谈到深夜。谈了很多研究所的情况,谈到{zh1},大哥说:“既然你在研究所心里不开心,换个环境也好”。
长兄如父,大哥是学心理学的,他知道人长期处于压抑情绪中,对身体是极为不利的。他长期生活在校园里,当然想不到江湖流水的深浅。这一点,倒是和小弟差不多。他说了些:“好做就做,凡事不要太苟求了。自己要当心保养身体”之类的话。
大哥只希望小弟能开开心心的过日子。但是,小弟内心深处到底渴望的是什么。学心理学的大哥就没有考察到、观察到。
{zh1},成立远听了所长的安排,办了个留职停薪的手续,就算离开了研究所。
临走,成立远到各个科门去和同事们告别。同事们各有各的临别赠言:“抱到金娃娃,别忘了老朋友”。“祝你步步高、年年发”。“有什么事,只管开口”。“弄不下的话,我们帮你做”。等等。在这么多临别赠言中,只有一句话,使成立远感到有点意外,那是一个新来的大学生,叫林西蒙的女孩子说的。
成立远那天早上,拎着个暖瓶到公用的电热水器处去打水。看到一个拎着四个暖瓶的小姑娘。可能是人小手小力气小的原因,在下楼时脚没站稳。一只暖瓶掉在地上,碎了。成立远看到那女孩在拣碎内胆,上前说:“扫扫就是了”。
那女孩抬头望了下他,没吭声,继续拣。成立远见她不听劝,就帮她拣了一会,然后就走了,两人再没说话。但女孩拣碎片的情景,他却记下了。想想自己是个大男人,只拎一瓶水,而那女孩却要拎四瓶水,成立远以为她是因为刚来,要表现好点,才那样做的,“这个女孩,要强又固执”。成立远这么想。
当成立远告诉林西蒙,自己要走了的时候,林西蒙从一本外文书上抬起头。成立远{dy}次这么近的看她,看到她的小贝壳似的、闪着白色硬光的牙齿。林西蒙轻轻地说:“你要走了?你要走就走吧”。
这话什么意思?成立远没品出味道来。不过,成立远离开了研究所,也离开了这句话的味道。成立远就是这样一个好象总在自己的思想里梦游。对真实的东西,都有一种隔雾看花,得到一个自以为差不多的印象,就大大咧咧走开的人。
那天回到家,成立远看到进门处那种睡莲的水缸里,有一朵小小的粉红色的苞蕾。
春天就这样来了。

成立远到了那个村办小厂,厂前有条小河。河西两百米,就扑进太湖的怀中,风从湖面上吹过来,芦苇“沙沙哗哗”地唱只有两个字音的歌声。但这两个字音中,却是多种乐部和谐地共鸣着。还飘来腥味,有水腥、鱼腥,还有被冲到湖江的腐烂生物的腥味。而那些腐烂物正提供了湖中动、植物的养料。这丰富多彩的轮回,使大自然呈现出生生不息而无穷无尽的绚丽。
刚到这个厂,成立远是感到很新鲜,心情也是舒畅的。
这个村办小厂,只有两排平房。一排是车间,摆了些旧机床和一些点焊机,第二排是办公室、财务室。东头一大间,堆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算成品库、也算原料库。厂里还有辆一吨半的小卡车,除了接送成立远外,主要是运输。成立远开初几天,还没觉得什么。后来感到明清天天接送自己,有点说过不去,就决定干脆住在厂里。逢到休息日,厂里没要紧事,自己搭公共汽车回家。但乡镇企业没有什么xx、周日,有活就干,没活就回家。不过对这些,成立远都没感到什么。他本来就是做一番事业的。如果说成立远有什么不满,那就是:这个小厂没有象样的产品。
当时电扇正流行。这个城市的xx风扇叫“长江”。长江电扇有很多零配件在乡镇企业加工。其中的网罩在一家乡办厂做的。来不及做了,就分给一些更小的村办厂做做。这个小厂就是这些小厂中的一个。明水根想做自己的产品。这在当时的乡镇企业中是个很有头脑的厂长。但要把这想法变成事实,谈何容易。而首先要做的是,拿出一套象样的图纸来。很小的一台机器有多少张图纸?拿句语说:“交交关关”。
成立远先到上海去查资料,好不容易,在大哥帮助下,在上海一家做大型清洗机械的企业里,找到大哥高中的时的一个同学。
过了半个月,当成立远抱着一大捆复制图纸回转时,人瘦了,也黑了。已是夏天,在日头下奔波,从小就娇生惯养的成立远反而更有精神了。
火车到站,已是黄昏,他就先回到家。
妻子说:“吃力了吧?洗个澡,泡泡就好了”。丈母娘说:“看你一脸的笑,倒象捡了钱包”。
到了夜上,丈母娘要小囡抱到自己房里去,小囡却不肯,闹着要爸爸。于是,俩人和儿子睡在床上。到了深夜,成立远握着妻子的手。在杉木铺就的地板上,拥抱在一起。
妻子说:“去了这么多日子,也不打个电话回来”。
丈夫说:“不放心了”?
妻子说:“上海是个花花世界唷”。
丈夫说:“再花也花不掉我的心”。接着就抱住妻子的脸,自己进入了。
在那个湿润而显得格外柔软的肉体里,成立远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儿子的哭声唤醒了他们。天已有点蒙蒙亮了。成立远靠在墙上,看着在哄儿子的妻子的背影。他还没有xx醒来,在恍恍惚惚中感到自己看到了那条鱼。
明清是上午八点钟来敲门的。成立远迎他进门时,他说他昨晚就要来的,还是阿叔叫他晚点来。“到底阿叔说得对,你看你眼睛还是红的”。
说了句玩笑话,两人就看起图纸来。
明清说:“这套图纸用了不少钱呢”?
“又要说钱了”。成立远卷着图纸,背对着明清。
“好吧。那你说说,下一步怎么弄”?
“首先,我需要修改图纸”。
“还要添点设备吧”?
“那是以后的事。你先帮我找个助手,要会描图的。”
“这事好办”。
明清开着小卡车,把成立远和图纸接回厂。
兴冲冲的两个人没有想到,第二天就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
到厂后,明水根也很高兴。三个人坐下来,商量了一阵。然后,根据成立远的意见,明清就开着小卡车去买了些必要的文具用品。他又到家里,卸下一扇新的木板门,权作绘图桌面。晚上,明水根把他俩请到家里吃饭,还拿来了酒。但他自己是不喝酒的,因为他是个肝病老患者,明水根还硬塞给成立远一叠钞票,成立远起先想不要。明清说:“桥归桥,路归路。亲兄亲,明算帐。厂里怎么能叫你办事还要倒贴钱呢”。成立远就收了下来。
快要散席时,进来个二十来岁的女子,红扑扑的脸上有一对美丽的大眼睛。
明清介绍说,这是他小妹子,来学描图的。这女子的丈夫也是本乡人,在xx里,级别不到,不好带家属。就请成立远教教她一门技术。
成立远是个喝快酒的人,几杯下肚,有点酒意,就不加思索地点点头。
第二天早上,成立远就教这个叫明香的女子描图的一些要领。想不到的是,明香连园规都用不好。椭园形不会画。四十五度角画成六十度。一检查,原来拿错了量角器。成立远心想,明清怎么叫来这么个人。就去找明清。原来明香初中也没毕业就订了婚。她跟着同学抄抄题目,弄了张初中毕业的xx。江南农村衣食无忧,嫁了出去,父母也就不再管她读书不读书了。
成立远是个在工作上很认真的人。他对明清说:“这个人不行,得换一个。起码要xx的高中毕业生”。
明清说:“她是我妹子,和我{zh0},你教会她,她也有了吃饭的本钱”。
成立远说:“这是工厂的工作,不是家里的小事”。成立远不懂喜怒不形于色的君子风度,对工作,他是一丝不苟的。
明清说:“看在阿叔面子上,你先收下来。以后活儿来不及做,我再给你派人来”。
成立远听到这儿,就不响了。甩甩手,就走了。在用人的问题上,他和明水根、和明清有着两种迥然不同的准则。
在其他问题上呢?

以后的一段时间,因为要修改图纸,成立远没心思教一个没有基础的人去学描图。他和明香也懒得讲话。
但明香对成立远的态度却不介意。反而在一些细节上更刻意追求。今天拿来条新鲜的清蒸白鱼,明天又拿来碗刚出水的银鱼炒的鸡蛋。成立远每天都要洗澡。她又从家里拿来几个暖瓶,下午总要把开水灌满,让成立远舒舒服服地用。后来农忙了,厂里的农民都到田里去了。成立远紧张的伏案工作,生活上的事也是明香天天忙完农活再来料理。
人心都是肉长的。慢慢地,成立远对明香也少了些反感。但是,修改工作快要完成,大量的描图,整理工作谁来当助手呢?
成立远又向明清要人,明清帮明香说好话,可成立远就是固执的不点头。没办法,明清只好让步。于是,xx的高中毕业生就来了,是个瘦瘦的近五十岁的男人。据明清介绍。这人是六六年毕业于县中校的高材生。因为当年xx“停课闹革命”,他只好回乡种田。等到恢复高考,他已有了两个儿了。家务所累,生计所迫,只好郁郁不得志了。
xx的事,成立远只是听说,离得太远,也不太懂,但在xx中,父亲也被贴过大字报,所以成立远对这个不走运的高中毕业生有点同情。这人姓张,成立远就叫他“老张”。
时间不等人。成立远马上和老张投入工作。xx前的高中毕业生基础知识扎实,老张很快就胜任了这个描图的工作,后来,明清不无得意地对成立远说:“这个人怎么样?我早就帮你物色好了”。早就物色好,为什么还叫明香来呢?只要工作细心,认真,对其他事成立远也不再追问下去。他有点懒得弄清楚了。
老张天天准时上下班,遇到活多了,不声不响做到深夜,也不提加班费的事。多给了就多拿;少给了也不开口要。那个悲剧时代给他的打击太深了。一个莘莘学子,一个可能成为知识分子精英的人,就这样被永远地埋没在湖边的田地里了。而且,他变得沉默,变得深沉,变得“拎得清”了。
在这段日子里,成立远虽然工作紧张,但心情很好。毕竟自己可以决定一个产品的设计,不需要请示这个,请示那个。没有人来指手划脚 ,他感到自己成熟了。xx可以独挡一面了。明水根还帮他买了台小冰箱。他喜欢吃冷饮,明水根知道他的习惯。明清倒不常在厂里,天南地北地跑。明水根告诉成立远,明清已经跑了好多地方,“去干什么呢”?成立远问。“去跑销售”。明水根回答。“产品还在图纸上,拿什么去跑销售?”成立远不介了。明根说:“有你在,产品总会出来的。产品一出来,就可以发货了”。
成立远想不到明清竟然这样的超前。他对用不存在的产品去跑销售的行为不以为然。他本来要劝明清不要太盲进,但话到嘴边又没说出来。何必呢?明清这样做,也有明清的道理。
稍微使成立远有点不安的是,明香对他的态度有点变化,具体也说不清。但有时,成立远在伏案工作时,总感到后背有点热辣辣的感觉。他知道,明香在悄悄看他。得到异性的表睐,成立远不免有点得意。但他不会想到歪路上去,只是在心里有点飘飘然。
天太热的时候,他会叫上老张一起到湖里去游泳。和老张接触多了,他发现老张其实是个有心机的人。老张会修插秧机、打谷机、甚至是农用内燃机。老张还跑过长途贩买茭白。在农机配件店里和小商人打过交道。吃过亏,后来就不吃亏了。为抢水道和人打过架,为茭白的价格,和人吵得天昏地暗,但有时,逢到老张高兴,就唱几段昆曲,击掌和曲,蛮象一回事。一问,原来老张的妻子也是昆曲票友世家。就是这共同的喜好,两人才走到一起的。
在湖面上,成立远仰泳时看到这个城市所特有的灰白色的天空,听着婉转的昆曲悠悠地远去,感到劳累和紧张也悠悠地远去了。
到了秋天,案头工作总算基本结束,明水根问他:“要把这些生产出来,还要做什么”?
成立远说:“生产?还早呐”。他还要到研究所去请教一些人。因为有些数据,根据他从书本上学到的知识是可以的。但没有{zh1}和人商量,他没有把握就此定稿。
明水根说:“你这人就是这样认真,可以一边做,一边改嘛”。
“那不行”。成立远摇摇头,说:“机器上一颗螺丝钉的材质,大小都要计算的。一点也不好马虎”。
用点焊机做网罩的厂长一时没有话来回答工程师,也就同意了成立远到研究所去敲定图纸。
临走时,明水根给了成立远一些钱,说:“去办事要用的”。
成立远说:“所长和我是校友,其他人是我同事,帮帮忙,不要钱的”。
明水根说:“带去吧,用得着的”。
成立远推不过,就接了下来。
后来在研究所,那些钱果然派上了用场。不是说,没钱所里的人不肯帮忙。而是用钱请了客,塞点小红包,一直到全套图纸精密的修改和核对,都进行得很顺利,很快。连晒图纸工本费,所里也没要。“反正我们是事业单位,用点纸也不算什么”。所长这么解释,还挥了挥手。
这天晚上,成立远请明清,老张、明香到家里吃晚饭,“也算是认认我的家门”。成立远让明清把车子开回家。
天已黑,妻子一出大门,看到成立远很高兴。又看到丈夫身后的老张,就把想拥抱丈夫的双手放了下来。等到老张身后的明香进了屋,她笑容有点僵硬了。确实,女子看到另一个比自己年轻、漂亮的女人,总是有点不自在的。何况,明香又是和自己的丈夫一起工作;何况,丈夫又是那么长时间不回家。
女人本来就是会无缘无故瞎吃醋的。
成立远心中无鬼,当然就没有想到妻子的感受,他仍然兴致冲冲地抱起儿子,“香香面孔”。还是明清头脑活,说:“阿嫂,来了几个人,家里菜不够了吧”?
成立远回过头,说:“够,够,冰箱里多着呢”。
明清说:“我去买点熟菜”。就走了。
老张闷声不响地把图纸之类的东西从车上拿下来,又在客厅的一角整整齐齐码好。丈母娘见女婿带了几个人来,就去泡茶。明香也算机灵,忙着说:“我来,我来帮你”。
儿子突然被成立远逗笑了,小囡的笑声,使屋里空气流动起来。
明清买了熟菜回来,丈母娘又做了几个菜。吃过晚饭,明清就带着老张回厂了。明香在城里有亲戚,也一同出了门。
好久没回家了。深夜,成立远拉起妻子的手要到地板上去。不料,妻子却推开他的手。成立远心里有数,放开手。但过了一会,他又拉起妻子的手。妻子这一次没拒绝。但这一次,妻子没有兴致。成立远感到自己象一条被湖水冲到岸上泥坑里的小鱼,不能游泳,只能弓着身体使劲地想跳跃到被阳光映得有点温暖的湖面上。这一次,只是行了“夫妻之礼”。
事毕,妻子背着他。
“你怎么了”?他轻轻问。
妻子一反身,抱住他问:“你还喜欢我吗”?
成立远感到有点莫名其妙,说:“我怎么会不喜欢你呢”。接着,又说:“你不要乱想瞎想。明香是厂长硬派给我的。我有了你,还会想别人吗”?
“那你再说一遍”。
“说什么”?
“说你喜欢我”。
成立远暗自发笑,却不开口。
妻子坐起来,拎他耳朵:“你说不说”?
成立远笑开了,说:“我讲,我讲,我喜欢你”。
“再说一遍”。妻子又拎他的另一只耳朵。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这一下,妻子终于也笑了。但一笑,却是羞涩的。而在成立远眼里,这种羞涩的笑使妻子更加娇美、使自己更加心荡神移。
就在这个晚上,妻子告诉他,丈人帮她在上海找了份工作。也是在一家房产公司,也是做财务,但薪水比现在高得多。成立远知道,丈人、丈母娘是铜钱眼里翻跟头的人,妻子又是个孝女。薪水高了,也不是坏事。妻子说:“你以后一周来一次。小别几天,反而更有味道。逢年过节,我回来。等我们老了,钱多了,随便在这儿,还是在上海,都有一个幸福的晚年。”
反正离上海也近,成立远也没反对,无所谓。

抱着成熟的技术资料回到厂里,下一步就是固定资产的投资问题了。
当时的乡镇企业是投资的热门。虽然银行不会盲目投资,但是货款的批准程序简便得很。当时有很多红头文件,宣传提纲都在表扬那些产值直线上升的乡、镇、村。至于什么叫产品的萌芽期,成熟期、衰退期,没人去研究。产值决定了一切,甚至可以决定一个或者是一群干部的提升。听说有这么一种可以打进城市市场的产品,这个乡的领导们很快就动心了,并且行动起来。
成立远不是经济学家。就算是有真才实学的经济学家,在高处喊了多少年,也没人去理会,只是装摸作样的做出聆听状。但是,当国家银行 的钱,流进小厂的帐号上,冲走农田上的水稻和麦子,变成一排高大、明亮、宽敞的厂房和十几台机床时,成立远和厂里其他人一样,都感到很高兴、很满意。
正式投产的那{yt},来了很多人。乡里经济联合会的张主任也来了。会议是由明水根厂长主持的。各位领导说了话。张主任在讲话中几次提到成立远。大意是:由于成厂长的勤奋工作,才使“太湖牌”清洗机顺利投产的,等等之类。他还代表乡党委给成立远发了奖金。
不过是一套并不复杂的图纸和一台并不复杂的机器,就给予自己这么大的荣誉和奖金,成立远兴奋得脸都红了。当然,他并不知道,有人得到的更多、更多。
会后,照例是晚宴。席间,明清告诉成立远:“老张是张主任的堂兄。但老张是从来不去求他的”。
成立远看看老张闷着头喝酒的背影。
明清还说:“老张的大儿子读完研究生,去南方了,不过,小儿子还在读书,老婆又常病,开销蛮大的”。
一阵掌声打断了明清的话,原来大家都站起来,一同干杯了。
晚上,成立远从奖金中抽出好多张,硬塞给了老张。
厂里的生产进行得很顺利。装好{dy}台机试车效果不错。一些城市的订单也来了。明清跑销售的功夫有了回报。
过春节了,成立远到上海去。这时,妻子在上海已经工作了一个多月。家里那幢石库门小楼好多日子没人住了。
这天早上,成立远从厂里直接去了火车站。明清外出有事,是老张送他的。在火车进站时,老张递给成立远一只麻袋,说:“几只野甲鱼,上海人喜欢的”。
这么冷的天,下河去摸甲鱼,成立远心里过意不去。他不肯接那麻袋。
老张说:“成工,我真是来谢谢你的。没有你,我还在田里做生活呢”。
成立远想想老张的话也有道理,就接过那只麻袋。
老张把成立远送到车上,说:“我们一家人都会记得你的”。
这句话太重了,成立远有点感动。

丈人的家在南市区一条弄堂里。虽有两间卧室,但隔着板壁,总不方便。小别后的年轻夫妻当然就不能尽兴。
丈母娘知道野甲鱼是大补品,不免高兴。后来,成立远把那笔奖金给了妻子。丈人知道了,就买来酒,为女婿庆功。
但在何处吃年夜饭,有了点问题。父亲去世后,成立远一直在大哥处过年。婚后有儿子,也是这样。长兄如父嘛。这一次,妻子有点支支吾吾,言下之意,南市区的丈人家就是自已的家,何必跑到大老远的高校区去,成立远也没争。{zh1}说好,成立远还去大哥家,妻儿就留在这里过年。
看到弟媳没来,大嫂不太高兴。但她到底也是喝墨水的人,也没吭声。忙了一阵,无非是一桌菜,两瓶酒。再加上长得高高大大的侄子,四个人开了饭。吃饭时,二哥的国际长途电话来了。节日祝贺后,就问了成立远的情况。二哥说:“阿三,现在你一个人在乡下,凡事要当心”。知道弟媳没到大哥家,二哥说:“让她去吧,只要大家开开心心就行了”。过了一会,也许是他在想什么,又说:“不碍事的,有什么事,你还有两个哥哥”。
饭后,成立远就走了。走时,大哥送他到车站。大哥知道小弟心里记挂着妻子和儿子,自己也找不到话头,一路无言,到了车站,大哥说:“明朝你们三个都来。我也长远没看到小囡了”。
成立远点点头,上了车,转了几趟车,到丈人家时,天已很晚。看了会电视,就睡了。
年初一早上,成立远叫妻子带上儿子一起到大哥家去。妻子点点头,丈母娘说:“买点象样的东西去”。
成立远说:“自己亲哥哥,不要紧的”。
丈人说:“那有过节头上,不拎东西上门的”。
成立远还要说什么,妻子推他出了门。
在出租车上,成立远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揽住妻子的腰。
看到弟媳和小囡都来了,大哥,大嫂脸上堆满笑,阿侄也从房里跑出来,抢着抱自己的堂弟。
午饭后,大嫂开口叫他们不要走了,夜上就住在家里,大哥住在学校的高知楼,很宽敞,成立远马上说:“好的,我打个电话过去讲一声”。
拨通了电话,成立远只说了一句:“小囡要在这里玩,今天我们不回了”。生怕对方再说什么,成立远就挂上电话,还对妻子做了个鬼脸。妻子却装着没看见。
这是个翻来覆去的夜晚。事毕,成立远抱着妻子说:“上海是个花花世界唷”。这句话是妻子说过的,含义是明显的。妻子也学着丈夫的口气说:“再花也花不掉我的心”。
这对年轻的男女,怎么也没到,这是他俩{zh1}一次尽兴。他们毕竟生活在流动的世界里。什么才能“花” 掉他们的心呢?
吃早饭时,丈母娘的电话就来了。妻子的两个姐姐都要带着孩子回娘家。叫小女儿快回去,帮姆妈做做事体。
妻子放下饭碗,要走了。成立远只好也抱着独生子一起走。
在路上,成立远说:“本来,我还想在大哥处住几天”。
妻子白了他一眼,笑着说:“日子还长着呢”。
成立远也笑了。
妻子帮丈母娘去做家务,儿子给两个姐姐的孩子带出去玩了。丈人又不会下棋,想找点书看看,可图书店也肯定关了门,{wy}的消遣就是电脑房。但在电脑房,也会玩厌的。过了两天,成立远就离开上海回家了。不是他不愿意和妻、儿过一个完整的春节,而是他对丈人在吃饭时一个劲的谈股论经有点反感。
依依不舍,说好清明节时妻子就回家,成立远上了火车。
天黑了,成立远到附近一家超市去买点食物。离开超市大门时,隐约听到有人在唤他的名字。回头看看,却没人。他拎着一大包食品和一纸箱啤酒回到家。
喝喝啤酒,吃吃熟食,成立远倒蛮笃悠悠的,但他心里感到很空。为什么呢?他也说不清,只是有这种感觉。
大约八点多钟,门铃响了。成立远问:“谁呀”?
“是我”。是一个女子熟悉的声音。成立远开了门,原来是明香。她身后还站着一个小姑娘。
明香对他说:自己和表妹出来玩,看到成家灯亮,就过来看看是不是成工回来了。
成立远问她,刚才在超市门口,是不是她在叫他的名字。
明香却摇摇头。
成立远感到有点奇怪:是不是自己听错了?还是潜意识中的一种捉摸不到的意愿?
成立远对明香一开始没什么好感。当时他需要是一个好助手,但明香在生活上非常照顾他。
虽然可有可无,但毕竟柔能克刚。老张来后,慢慢地教她一些基本东西。江南女子本就灵巧,后来明香也能做做下手活了。
总归是同事,又在过年头上,成立远就热情招待。拿来几包蜜饯给她表妹,又开了一罐啤酒请她喝。
明香说:“我不会喝酒”。
成立远挠挠头,说:“我还没烧开水呢”。
“我帮你烧”。明香就到厨房做起来。
这个古城里的男人在家一向是会做点家务的。但明香是农村出身。她习惯于自己服侍男人,虽然成立远不是她的男人。
那个小姑娘要看电视,成立远就帮她开了电视机,然后自顾自地喝啤酒、看书。等到明香进来后,就把电视机的音量开小,对小姑娘说:“大人在看书,小声点”。
成立远从书上抬起眼,看了一下明香。
明香已把红色的大衣脱掉了。包着她xxxx部和胸部以下显得格外苗条的腰部,是一件红色的羊毛衫。成立远忙把目光移开,没话找话说:“厂里上班是年初几”?
明香说:“还有好几天呢。你怎么不过完节回来”?
“在上海没劲”。
“还是自己家里好,笃笃定定的”。
“你怎么过年不去xx探亲”?成立远顺口一句。
不料,明香扭过头,脸红红的,肌肉有点颤抖。
成立远不知道这句平常的询问话有什么不当的地方。他就想这个“不知道”,想了一阵也没想出来。
还是明香打破僵局,说:“你一直在家里呆到上班”?
成立远说:“上海是不去了。在家里看看书,也蛮适意的”。
那个什么电视剧完了。小姑娘要回家,明香和她站起来。成立远送她们到门口。
明香说:“这个小姑娘要回家了”。
成立远说:“以后再来玩吧”。
成立远这句相当普通的客气话,却使明香的脸又红了。幸亏门口光线很暗,成立远没有注意到。
她们走后,成立远又看了会书,就睡觉了。在床上,心里那种空空的感觉更强烈了。到底是什么呢?成立远想不起来。那种感觉使成立远很晚才睡着。但那一觉的质量很好。早上起床,成立远又精力旺盛了。
他买了礼物,去给老校友拜年。
所长见他来了,很高兴,问长问短。所长告诉他:研究所今年不如去年,有两个开发项目由于技术问题,材料问题,等等问题,不能“转化为生产力”,也就是不能投产。幸亏所里人才济济。搞机电研究的组织靠几个学工业建筑的工程师,帮外地企业做设计。这才算年终奖比去年多了点。
所长又问成立远要不要改行?所长说:“现在机电行业好象在走下坡路”。他劝成立远趁着年青,再学一门专业。“技不压身。多学一样多条路嘛”。
成立远心里一动。他好象找到心里感到空空的原因。他问:“学什么呢”?
所长说:“我看你先要把外语学好。现在很派用场。有时间,再读点管理方面的书”。
两人正谈到兴头上,所长夫人走进来,打断了话头,原来,时已当午,开饭了。
吃饭时,又来了几个所里的同事来给所长拜年。热热闹闹地聊了很长时间。期间提到林西蒙,说她出国后在一家大公司做得不错,还升了职。等等,等等。
成立远在回家的路上,想起所长说的话。所长是xx前的本科生、很有点眼光。在下海潮刚刚兴起的时候,他就同意并且园满地解决了成立远的问题。让成立远在专业上得到成功、在劳保待遇上也不吃亏。成立远想,所长说得对。他甚至计划在节后就到厂里提出自己去读书的想法。
心里轻松,欣欣然地走回家。路过一个电脑房,玩了会。路过菜场,又买了条鱼。回到家,一面哼着歌,一面做了几个菜。哼着哼着,发现自己不但走了调,还走了词。想想自己也好笑。听着昆曲“思凡”的唱片,自斟自饮,不觉间几罐啤酒下了肚。感到微醉,门铃响了。
开门,是明香。明香对他一笑。他说:“过来一起吃饭吧”。
“我早早吃过饭了,来帮你烧菜的”。明香的红色大衣在门口一转,人就转到那梅下。
成立远眼前一亮,仔细看,明香好象描了眉,还擦了点淡淡的口红。
“你怎么啦?不认识我了”。看他有点定神,明香又笑了。
成立远发现自己的失态,酒有点醒了,说:“你表妹怎么没来”?
他和无数个读过书的男人一样,根本就不知道明香昨晚带她表妹的原因:是女人渴望得到,又生怕得到的很复杂,很矛盾的心理因素在外表的表现形式。他根本就没有想到,昨晚他送明香时,说的“明天再来玩吧”这句平常不过的客气话,在明香听来是一种暗示。
所以,她来了,还着意打扮了自己。
俩人回到客厅。这一次,明香没有拒绝成立远递来的啤酒,只是每一口都喝得很少。
不知道说些什么,两人干坐了一会。明香环顾了一下,看到成立远儿子的照片,就说:“你儿子蛮漂亮的”。
成立远说:“是蛮聪明的”。
从孩子说起,慢慢地,成立远就知道了明香的一些事。结婚几年了,一直没动静。是男方的原因,还是女方的原因?成立远没问,明香也没说过。在农村里,生育是婚姻的重要原因。但明香却没有生育。成立远有点可怜她。
明香低着头,抚摸着啤酒罐,好象在等成立远说什么。当一个女人说了她的私事,那就表明了她的态度。但成立远没有想到这一点。他只是突然感到喉咙很干,就大大喝了口啤酒。
静默了好一会,明香长长地,重重地吐了一口气,说:“我走了”。
成立远说:“你要走,就走吧”。话刚出口,成立远猛然想到有人对自己说过这句话。那是在研究所,是那个纤纤瘦瘦的林西蒙说的。当时,天井里的水缸内,睡莲已经有了粉红色的苞蕾了。成立远不再说话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又生怕失言。
到了天井里,晚风一激,明香感到头脑清醒过来了,说:“成厂长,县里不少人都知道你的事了”。
成立远明白这些消息是明香在县机关工作的亲戚告诉她的。他摇摇头说:“不值一提”。
“可是,我们厂以后不要看别人脸色去讨活做了”。
“以后,我们厂还要做别的。那机器太简单了”。
明香看着他说:“我真佩服你,真的”。
成立远想起自己在伏案工作时,后背热辣辣的感觉,说:“不过是多读了几本书”。给人一夸,他的话又滑了出来:“以后,你也要多读书”。
明香接过话头,说:“是的。我想先把初中的书读完,以后上高中补习班,你教我,好吗”?转过身,看着那梅。
成立远说:“一句话,没问题”。
明香听了,又舒了一口气,但这次是轻松的舒气。
明香走后,成立远洗洗脚就睡了。他是个健康的年青男子。但他有一个幸福的家,从小受到传统的家庭教育,轻易变动是不可能的。种子是别人可以播下的,但没有适当的土壤和养料种子是不会发芽,开花的。

算算明天就要上班了,成立远收抬着换洗衣服。电话铃响了,是明清打来的。明清说他明早来接成立远,叫成立远不要挤公共汽车。
第二天早上,明清一进门就拍拍成立远的肩膀,说:“阿远,你要请客了”。
“请客?请什么客”?成立远不解。
“过了年,你就在乡经联会做领导了”。
经济联合会,在级别上和乡党委、乡政府平级。其实是领导全乡工、农、副等经济组织的政府机关。想到又要坐办公室,成立远有一种本能的反感。但经联会的办公室和研究所的办公室味道是不是一样的呢?所以,他就没把反感流露出来。也许能做点事的吧。成立远这么想。
明清开着小卡车,把成立远直接送到乡里。经联会的张主任和明水根厂长正在等他。张主任告诉他,由于他的表现,乡里决定把他请到经联会工作,主管工业新项目的开发。当时,各乡镇都要产值年年要递增百全之几十。县里以至{zg}的领导都把工业新项目的开发看成是重中之重的。要实现这一目标,就要加快提拔那些青轻化,专业化,知识化的干部。成立远是名校毕业,再加上已有政绩,所以,“乡里已给打了报告,估计过几天县里同意成立远同志提任乡经联会副主任的批复就要下来了”。张主任如此这般解释了一番。
组织上这样信任自己,而且还是做工业上的事,成立完当然很高兴。成立远说了声“谢谢”。又说,:“还有些东西在厂里,要去拿一下”。
“好的,好的”。胖胖的张主任对明清说:“你送一下。拿好东西,马上过来。小成你先住在招待所,以后有合适的房子再搬”。
明水根说:“明清,你快去快回。我们等你们过来吃饭。”
回到小厂,整理了自己的私人物品,明清把他的东西搬上车,成立远又到车间看了看,老张跟在他身后。走到一台刨床前,成立远听听声音有点不对劲,检查了一下,原来是底脚螺杆有点松。成立远就叫老张赶快安排弄紧。老张却不吭声。成立远抬头一看,见老张阴沉着脸,就问:“你怎么不高兴”?
老张说:“你就这样走了?厂里正红火着呢”。
“工作需要嘛。以后有什么事,我肯定会来的”。
“你走了,就不会来了”。
老张对成立远的走是不满意的。他认为,这个厂的红火一大半是成立远的动劳,凭明水根、明清是没有能力把厂弄得这么好的。老张凭他的经历而形成的经验认为成立远的调动与其说是提拔,不如说是借调动的理由,把挑子让给别人摘。但老张又知道,成立远对此是无所谓的。他的心气很高。高到老张不能理解的程度。
事后,成立远也知道了其中的原因。在老张丰富的社会阅历面前,成立远曾经感到自己阅历的简单,看到自己曾自鸣得意,其实是很可笑的苍白形象。但老张毕竟是老张,成立远毕竟是成立远。这个小厂怎么能栓得住成立远的心呢?
走出车间门,远远看到明香走过来。走近了。她轻轻说:“以后,我要找你帮我补课”。
成立远却说:“你的老师就在这儿。老张教教你,笃定可以”。
明香一听,目光顿时暗了。成立远恨不得打自己一个耳光,忙说:“实在不懂,就打个电话来叫我吧”。
明清急急忙忙跑过来,还抱着一箱苹果。
就这样,成立远开始了新环境里的新生活。
为了让成立远尽快了解情况,开展工作,张主任常带成立远到各个乡办厂去看看。有拉丝厂、毛纺厂、皮鞋厂,还有一个使用上海某大钢厂行将报废的轧机办的轧钢厂,张主任介绍这个厂时很得意,因为当时的热轧板在市场上也很吃香。看着壁厚不一,却在包扎将要出厂的产品;看着用炭火加热的钢板,想到连加热温度都根本不能控制的现实,成立远心里暗暗好笑。不过没说。他现在已经知道,有些话只能放在肚子里,不能说出来的。这也许是成熟,也许是圆滑,也许是被“产值每年要增加多少个百分点”的口号所镇住,不得不为之而哑口的原因。
这{yt},县工业局的干部带来一批外地的参观者。张主任去开会了,打电话“请小成主任陪一下”。成立远手头没事,就去了。
成立远这段时间很没劲,不知道要做什么。人也好象又变懒散了。读书的事他也曾提过,可乡里正是用人之际,而且提拔之事在县里被表扬过,张主任怎么会同意呢。那些一批批慕名前来参观,学习乡镇企业发展经验的人们,只是跟着当地干部到厂里转转、看看、听听,吃喝一顿,然后道别。但这次接待工作,倒使成立远有了个新想法。
在带这批人到乡里办的产品陈列室时,有个领导模样的人说:“这清洗机好,我们办公大楼也用的”。给他这么一说,成立远忙走过去,具体询问。果然主要是用来冲洗车辆和地面。
“一冲就干净。以前擦车子,拖地面,很费力的”。成立远请那人提点意见。那人说:“就是冲洗 高一点的墙面,还有二楼以上的窗户水力不够”。
说者无意,听者留神。成立远和那人交换了名片,并说:“以后有了新产品,再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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