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六大水

    九六年,妻还在一所乡中教学。那所中学,正处在滹沱河泄洪区的一条河沟的沟沿上。我和妻以及四五岁的儿子,就住在作为教学楼的避水楼的楼下。

    听学校领导及本地新闻说要发大水,学校也要放假。我们在大家的帮助下把所有家具由一楼搬到二楼。我用自行车把孩子送回三十里以南地势较高的老家,又从老家驮回一袋面和一点糁。把我在校园开发的菜地当中的几畦韭菜全部薅下来,摊在阳台上。

    村里有些老百姓,把老的、少的送到避水楼上来。从楼下到楼上,一趟又一趟的,我帮大家搬东西。楼梯陡,次数多,最终累瘫在地。

    晚上,楼上热闹起来,电灯全部打开。你喝我家的粥,我吃你家的菜。有的说说笑笑,有的在听收音机。“电视上说:狼来了,狼来了,这回狼真的来了——天这么旱,地这么旱,有水也不够渗!”有的说:“收音机里说:多蓄水,造福人民——那水库的水,就是银子呀!”

    楼上,或坐或卧,满地是人;楼梯一响,又有人来。趁大家睡意尚无,我先来一觉。醒来,已至半夜。周围,鼾声已起,话声犹劲。我把床铺让给一位妇女和她的孩子,到阳台上手扶拦杆,望了望天上的廖星,转身回屋加入谈话之中。

    凌晨站在阳台,发现天空黄紫间杂、云谲霞诡,透响着一种从未听过的浑混宏声,似黄牛哞叫,似火车轰鸣,似风狂雨骤,似虎啸猿哀......有位老人说,潮头像人一样,是昂首挺立的。

    对面公路上,一道道光柱,带着响声,向西急逃。一辆三马驶到桥头,发现路面已被冲断,刚欲掉头,不意熄火。丈夫慌忙重启,妻子大惊失声。“狼”,真的来了;而且,来者不善!

    大水,扑向学校。四周的院墙,没有勾灰。一条条水柱,从缝隙之中喷射进来,一圈男童同时撒尿似的。南面校门,一条巨“舌”狂舐而入;我吃惊地发现,里面还裹挟着一位六七十岁的老人。有人猜测,可能是学校东邻的智障老人;大声高呼:“快点上来!”我不假思索,冲下楼去,把老人推到安全地带。

    一位老汉,惊慌失色地跑到楼上,我递给他一棵烟和一盒火柴。他嘴里叼着的烟,在抖;他手里划燃的火柴,在抖。火柴努力去凑烟,却凑不到一起。我帮忙,才点着。

    噼——啊——,四面围墙大段大段地倒向满院的水中。一位指挥抢险的乡干部被困,游进校园,大家把他拽上楼来。他着一短裤,全身赤裸;手机不知何时落失水中,和上级和同事失去联系。见他全身颤抖,我赶紧找出一件衣服给他披在身上。

  南村的几位村民,护送酱菜厂的一个技术人员渡渠逃难。在折回途中,其中一位被渠水冲走,引起一阵惊呼。这位村民幸被渠中一棵小树挂住,险保性命。

    公路对面的砖场,有很多外地的打工的青年男女。洪水袭来,躲上窑顶。未曾想到,窑已出砖。大水一灌,窑体坍塌。脚下失陷,惨叫连天。幸有两孔未曾出砖,并无一人落为伤残。

    天色大明,极目四望。学校周围,一片汪洋。近处的房,只剩半截;远处的树,唯见一冠。有人担心起邻村的亲戚,开始商讨推荐几个水性好的组建一支敢死队。适逢此时,有人惊呼,远处水面上有个人头,时有时无,时沉时浮。“扑通”、“扑通”,几个水性好的跳入水中,前去迎接与营救。此人被接至楼上,边擦水边说:“我们村的人们都在传说,把你们村淹没了。派我来察看一番。”大家边给他拿吃的边说:“我们还怕把你们村淹没了呢!”大家都哈哈大笑。有个人开玩笑说:“这水只要大了,可就小不了!”旁边的人马上回敬道:“这话一点儿也对!”

  几天过去,水也好像不再涨了。我家的面、韭菜,人们拿来的饼、水果都吃得差不多了。{yt}上午,有架直升飞机朝这边飞来。“救援的来啦!”楼上沸腾起来。我和另外一位村民扯起一个红格子床单,朝天上的飞机摆动。飞机盘旋了几圈,好像在思考着什么,飞走了。

  学校和村之间,隔着一条河沟。人们把车胎绑成摆渡或用竹杆绑成筏子,开始从村里家里往学校楼上送食物,或者来回送人送物。年轻人虽识水性,但不敢渡过活水;老年人虽撂下多少年,但宝刀不老。常常看到这样的景象:年轻人坐在车胎或者筏子上,老年人用一根绳牵着从河沟对岸上游斜着“溜”到此岸下游来。曾有一个年轻人下水后溺水,一群人将他救起后,他竟冲大伙开玩笑:“多亏是我,没事!若换别人,玩完!”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南村一位老人,七十多岁,黑瘦精干,从西面大渠游过来,大家唏嘘不已、啧啧叹服。大家劝他休息,老人说不必,跳入渠中,原路返回。不想,由于体力不支,没入水中。几位水性好的年长者跳入水中,将其救起。

  时令正值苹果青青。为了补充食物,年轻人开始游向果园采摘未熟的苹果。食用水用完,就在高台一样的地基上掘坑为井,把浸渗透入的水用瓢舀入桶中,澄清镇净之后用于饮食;下雨的时候接的雨水,更是珍贵xx。苹果,吃起来反而觉得甜而不涩;雨水,喝起来反而觉得甘而不碜。

  冲锋舟来了,像箭一样快,在水面画出一道美丽的弧。送来了被子、方便面、北瓜以及氟哌酸和白矾。都是特别实用的东西。被子用以御寒,方便面属于食物,北瓜权充蔬菜,氟哌酸防治菌痢,白矾可致洁水。

    水面变低一些了,大家开始回家,观察自己的房的损坏程度。相信“狼来了”一说的,勤快的,在水来之前的晚上或者凌晨奋力将树砍倒挡在房基周围的,房屋保存较好;不信“狼来了”一说的,图省事的,在水来之前没有把房基保护起来的,房屋损坏较重。

    除了和大家闲聊,我也下楼趟水走动。大家提醒我,有些地方已经冲毁,需要小心才是。公路冲断了,桥东和桥西各冲出一道深沟,水流湍急。公路两边的水面上,不时飘过一些门板、棺材板之类,还飘着一个个蒙古包似的麦秸垛,垛上及周围站着趴着惊魂未定的老鼠和长虫。有人说看到一具女尸飘过,也有人说那是一个包袱。

  各式各样的船来了,上级派人来调查灾情,也送来一些救灾物资。二十多天与外世隔绝,陌生人也熟人一般,感觉很熟、很亲。电力局的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当官模样的人,还不住地劝我们不要着急。

  北京捐款重建小学。木头顺水运来,村民一人骑一根。水面和桥面大致持平。离桥远的时候,水流平缓,骑在木头上,像骑在马上,掌握好平衡即可,人人脸上显出几分得意的神情;离桥越近,水流越快,需提前做好准备,准备用脚蹬住桥沿停下来,人人脸上露出几分紧张的模样。有一个小伙子,骑在木头上顺流而下,越走越快,一脚没蹬住桥沿,一下子钻到桥下去了,把大家吓得面如白纸,惊出一身冷汗。看桥对面,木头顺流飘出,人却无影无踪。岸上之人不由分说,像饺子下锅一样,跳入水流进行搭救。把人救上岸来,大家仰脖将两瓶衡水“五十五”一饮而尽。

  水低至膝的时候,学校周围的三个邻居哥们,约我去淘鱼充饥。我们带上铁锨、脸盆和水桶,开着三马,劈波斩水,来到村东四五华里的地方。把三马停下,选好位置,计划围起农家院大小的一片水域。我们用锨掘起水下的流沙打埝。一锨一锨地掘,一锨一锨地打。一锨沙子放在埝上,向四周坍软下去,滑散开来,不起多大作用,不见多大成效。时间十点已过,堤埝却高不过踝。我们决定把计划围起的水域放弃一半,缩至一半,还剩五六间屋大小的一片水域。直到下午三点左右,我们把埝打得高过水面,高过膝盖。埝的顶部、{jd0},只有一锨沙宽;埝的底部、根基部分,超过一米多宽。时间紧,任务重,我们哪敢片刻消停?双手握盆,弯腰撅腚,淘起水来。我们边淘水,边修埝。汗流浃背,我们顾不得擦;腰疼难忍,我们咬牙坚持。一个伙计累痛难支、瘫坐水中,三个伙计干劲倍增、愈战愈勇。夜色降临的时候,水落至踝,乱鱼打溅,心花怒放。夜色渐浓的时候,水洼见底,一个脚窝,几尾鱼欢。抓鱼入桶的时候,四个伙计抖手吸气,原来鱼少“鸡甲”多,“鸡甲”有刺,扎手扎得很痛。双手在沙里搓搓,或在衣上搓搓,继续收鱼。我们把三桶鱼装在三马上准备启程,才发现三马已深陷沙中、不能自拔。四个伙计一人一角,一起喊号一起用力,“一、二、三,起!”才把三马拔出。快启动,快上车,快行驶。三马跑在覆水的沙面上,则与跑在柏油路面上一样痛快。原来计划回家炖鱼的,却全都一头栽倒在床。头天晚上说:“真他妈不是人干的活,后半辈子不再淘鱼了!”次日一早问:“还去淘鱼不?”床上一个鲤鱼打挺:“走!”实话实说,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鱼!

    每天早饭之前,就听到远处大堤上传来军人“立正”、“稍息”、“向右看齐”和报“一二三四......”,声音威武雄壮,震憾人心。后来听说,那些当兵的,才二十来岁,一人扛一袋泥土或石子,跑了一趟又一趟,水米未沾,叫人心疼,老百姓送来烙饼和热水。

    第二十七天的时候,桥端的鸿沟各搭上一根圆木。我赤着双脚,扛上自行车,过了桥。沟,那么深;水,那么急。当时却浑然不怕,虽然回想起来后怕。二十七天呀,被困了二十七天,将近整整一个月的时间!过了桥,有一种突围之感,有一种解放之感。再往西,还有几处冲毁路段。有一横沟,水深没人;即使绕行,也水深至肩。前面的行人走哪里,我就在后面跟着走哪里。来到城里,见到亲朋,喜极而咽;来到单位,见到同事,高兴异常。

    晚上,我坚持到单位开会;白天,我和同事们骑自行车下乡,奔赴四十里远的村庄抗灾救灾、恢复生产。忙里抽闲,我还为南村的“首都对口支援小学重建捐赠仪式”书写了一百多条标语......

    再忙再累,我也心甘情愿。因为,心中有一种不容丢失的温暖已作{yj}备份,有一种不容删除的力量已作{yj}保存;而况,心中已经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绿色之堤,矗起一块顶山立地的生命之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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